母亲走进卧房,门关上了。她带着几分呆相留在显得非常空旷的客厅里,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走廊里,吴阿姨一嗓门招呼:“吃饭喽!”好像一声尖锐的怪叫,穿破死一般的寂静,刺进她木然的意识里,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冲出客厅,逃命般地奔向大门。跑到街上,她的双膝发软,像得了疟疾一样止不住地颤抖,耳鼓里嗡嗡一片连响,胸口被压得出不来气,一阵无声的哭泣顺着脊梁传上来,从两肩向全身扩展,她拼命支撑着,踉踉跄跄向前走去。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从身后赶上几步扶住她,“你家在哪儿?”
“啊,没事,谢谢。”她躲闪开这位路人的关怀,“我家就在前面。”
家?不不,这简直不是家!
她漫无方向地走到太平街的尽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但却并不想折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苦闷全都吐出来似的。要不然……就去找他?他是不是又回那个小工具房了呢?不,不去,在这种丧魂落魄的心情下还是不去,那么……她突然想起了卢援朝,去他那儿吧,现在,只要有个能和自己说说话的、能随便说说话的人就行!
她坐上公共汽车,到了杏花西里,沿着那条穿行在一片楼区里的蜿蜒小路向卢家走,转过一个弯儿来,她蓦然愣住了。
在卢援朝家楼前的路灯下,触目地停着两辆吉普车,车边上站着两个民警,一大群人看热闹似的挤在两边,伸脖踮足地向楼门里张望,这不寻常的场面使她心里一阵紧张。
“公安局抓人了。”几个小伙子咋呼着从身边跑过去,她居然也跟着跑了几步。
到了楼前,她向一个中年妇女问道:“什么事?”
“抓流氓吧。”中年妇女想当然地答道。
“啊。”她点点头,想分开人群上楼,她可没心思看这种热闹。
突然,人群涌动起来,先向前挤,后又向后撤,楼门口,两个高大的民警像抓小鸡一样挟着卢援朝走出来,一下子撞进她的视线!
卢援朝!?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铐,上次被捕时那种镇定的神态荡然全无,垂着毫无血色的脸,拖着步子被推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的门砰然响了一声。她惊呆了!
楼门口又走出几个人来,她一眼看见了周志明,他穿着一身民警制服,戴着大盖帽,样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却哆嗦着没能张开嘴,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另一辆吉普车,车开走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着走散了。她呆呆地,挪不动脚步,胸口像堵了一团肮脏麻乱的败絮。忽地,几个小时以前和严君他们的谈话浮上脑际:“是他,那天没有月亮,是他告诉我的——”她猛然打了个寒战!
电动门响了一声,开了。甬道口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把徐邦呈惊醒了。
“九号,出来。”
他懒懒地从铺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着阳光明亮的甬道口姗姗走去。
这些天一直没有提审,他几乎养成了嗜睡的毛病,晚上睡,白天也睡。刚才又是一篇好梦,当他被押着踏上预审楼楼梯的时候,肿耳虚腮的脸上似乎还弥留着在梦中神游的笑态。
那是美丽的地中海,那是温暖的地中海,在冬天无边无际的严寒中,摩纳哥,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绿洲。他记得在希腊语里,摩纳哥代表“隐士”的意思,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名字,隐居一隅,隔断了拿生命做赌注的人生游戏,远离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厮杀,万事皆空,清静为乐。瞧,那一片片绿的,是什么?是棕榈树的荫盖?那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有如大海般的辽阔,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树、那秀丽如画的山、那一条条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隐士避喧的乐园和归宿?就连那个蒙特卡罗大赌场,也是为了让人们在乐极之时忘掉比赌博更荒唐、更危险、更多陷阱的尘世吧?哦,马尔逊微笑着向他走来了,“亲爱的徐,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拥抱,他抱着的,好像不是马尔逊的真身,而是一团云,一缕气,虚无飘缈,只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给他们斟酒,红珍珠一样的法国香槟发着丝丝细响,在高脚杯中泛着乳白色的气沫。“不,亲爱的徐,这不是红香槟,而是红鱼子。”哦,原来是红鱼子,他怎么连红鱼子都不认得了?马尔逊还是那么豪饮,健谈,“我同医生妥协了,每年冬天来这儿小住一段。”这儿的确不错,氧气充足,常年有绿,冰封季节还能看到盛放的紫罗兰和威灵仙。马尔逊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啊,啊,就在这个时候,那该死的电动门响了!
上午的阳光从审讯员后面的小窗里直喷在脸上,他情绪放松地在方凳上坐下。对于梦境的重温,能使那个若明若暗的希望紧紧地维系在身边。他尤其不能忘记几年来马尔逊一再强调的那番关于情报员的价值重于情报的理论,这理论现在几乎成了他精神上最主要的支柱了。马尔逊是懂得爱护、珍重情报员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情报员在任何逆境和危险中,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着化险为夷、东山再起的希望,他现在就是充满着这种希望的。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些时日,他坚信马尔逊总会再设计一条锦囊妙计,把他营救或者交换出去。至少,这也是马尔逊挽回自己面子的最体面的做法了。虽然他此刻还坐在受审席上,但心情却是乐观的,带着被幻想和期望充实起来的兴奋,他甚至还微微笑着冲那三位审讯者问了句早安。
这次来提审,还是那几个老对手——姓段的头头、身材胖大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却一拳头打松他半边牙的小伙子。今天审什么?他在他们脸上猜测着,却看不出一点吉兆。
姓段的开门见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今天有些问题要进一步核实一下,主要是关于0号计划的一些细节,听清了吗?是细节。”
他很轻松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
“好,我问第一个问题。”姓段的问话照例是干脆利索的,“你所执行的0号计划是一丝不差地按照马尔逊交待的方案进行的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马尔逊强调过,对于他设计的计划,情报员只能遵命行事,不能独出心裁,另有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