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爱周志明,是爱他的老实,爱他的善良,当然,还爱他的外貌,但对他的过于认真执着却不以为然,只有现在,她才从这认真执着的性格中发现和理解到一种充满了热情的追求和一颗正直可贵的童心。她觉得只有现在,她才爱得这么明白,这么深刻。
真是像梦一样,她刚刚一梦醒来。
期末的各科考试都结束了,学校里已经没什么课,学生们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话题不外是总校分校,听了叫人心烦。
晚上,刚走出校门,乔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儿似的,迎上来叫住了她。
“一块儿去吃顿晚饭吧,怎么样?十三路无轨电车站那儿新开了一家馆子,人挺少的。”
她没说什么,默然跟他去了。大概仅仅是因为害怕这么早就回去在饭桌上守着母亲的冷脸吧。
这家饭馆果然很清静,进去就有座儿。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乔真点菜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忽又烦躁起来,想走。
“别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烦意乱地说。
“不吃饭怎么行呢?少吃一点儿吧。”乔真和颜悦色地劝着,还是郑重其事地要了三个菜、一个汤。
开票的服务员走了,她淡淡地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块儿呆一会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烦地说,“我还看不出你是故意等着我的?”
乔真收起钱包,看了她一眼,摆弄着桌上的菜单,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小萌,我是想,想正式地,和你谈谈,我有好多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因为……”
“好,别说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说了一句。
“小萌,你很有才,你给援朝的辩护能获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个甘于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肯学习的,都是立志做一个强者的,为什么不能建立起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呢?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会使你幸福的,我决心使你幸福,你肯相信我吗?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缓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却用不容置疑的措词说道:“你对我好,我是感谢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并不能使我幸福,请你别怪我太直率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难以弥合的。”
“如果,你还爱着那个公安人员,我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乔真自我嘲弄地笑了笑,又换了一种认真的口气,接着说:“可他对你姐姐既然能够这样落井下石,将来你要有什么倒霉事,他未必不会,这种人,值得你爱吗?”
一种极度的反感,使她把心扉完全闭住,并不想和乔真争辩下去,只是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会成为我姐姐那样的人吗?”
“咳,”乔真叹了一声,绕开她的反问,说:“为了你姐姐的事,我爸爸在市委里很不得意,所以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可他还是为了你留校的事找了一下王副校长,他要不是为了咱们俩的关系,这时候是决不会出面求人的,你知道我们家是多么希望咱们能够,能够……”
“什么?”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你说什么,你爸爸找了王副校长?为我?”她气得直打哆嗦,“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还是不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们,你们简直把我当成玩偶了!”她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忽然明白了真相,胸口堵着口无处发泄的火气。
“这这,完全是为了你呀。”乔真发了慌,“分校的生活艰苦倒没什么,可学习条件、师资力量那么差,这是不能将就的呀,况且过不多久我们就要面临一个分配的问题了,连总校都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分到外地,真要是去了分校……咳,难道我们替你做这件事是害你吗?”
“害我!”她气极地喊了一声,邻桌的人无不侧目而视。她站起来,咬着牙说:“我靠自己生活,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同情我,不需要别人恩赐!不需要!”
“小萌,你干什么?你要上哪儿?”乔真在她身后软弱地喊着。
她回到了家。
家……
这是一个市委政法书记的家,这个家给过她无数温暖和享受,给了她难以割舍的优越感和依赖心,倘若不是命运把磨难横摊在身上,她的未来大概不会离开她自己在想象中塑造的公式而发展到别处去——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爱人搞公安,姐姐擅音乐,姐夫是出色的翻译,父亲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母亲病休在家,安享天伦之乐,这是一个和睦、美满、令人羡慕的家庭,一个殷实的物质生活和丰富的精神生活兼备的家庭。啊,这类想象,这类憧憬,是多么市侩、多么俗气,可她居然一直没有剥夺它们在自己心中的那一小块领域,就因为它们能给自己庸俗的心灵带来一点儿苟且的幸福感。够了!她不要这幸福感,不要这无聊的、虚伪的、低级的、自欺欺人的幸福感!她要靠自己生活,靠自己生活!
进了家门,母亲正在走廊里拨电话。她低着头正要进自己的屋子,母亲竟意外地叫住了她。
“卢援朝又被捕了,你知道吗?”
她停在卧房门口,“知道。”
“这下清楚了吧,你姐姐就是给他弄坏的,他才是真凶。当初我不让你去给他瞎辩,你偏不听。结果怎么样?这件事对我们这样的家庭会有什么影响,我看你是从来不考虑的!”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火气,镇静地说:“我是有错的,可我的错并不是因为当了他的辩护人,杀人犯也有获得辩护的权利。我错就错在不该无原则地轻信和同情,不该这样麻痹,这样天真。我的错我知道。可是您呢,您没有错吗?您为姐姐开脱罪责,走后门,您还是个党员呢!您这么做,又会给家里带来什么影响,您考虑过吗?”她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难过,发着抖说出了这番义正辞严的话,这是她第一次敢于这样撕破脸地指责母亲。
“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是你母亲!不是你的同学,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母亲老羞成怒,“她是你姐姐,她是大反革命,犯死罪,对你有什么好处!”母亲的嗓子完全嘶哑了。
“那是她,罪有应得!”她咬牙说了一句,拉开房门,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好吧,”母亲在门外喘着气,“你不用这样对待我,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母亲说完走了。隔了一会儿,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