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站在了阳山之巅那块标志般昂首天外的巨石之上,这里离天穹很近,似乎伸手可触悬挂在中天的那轮偏西的太阳,现在我可以不眨眼地直视这轮温和的发光体。在它的下方,田畴如棋盘,太湖平静如镜,嫣红如脂,在隐隐雾气中像极了一方温润澄彻的妃玉。独立忘机,惟俯仰之间,用心感悟种种惝恍迷离、浩渺无际的美好。当时不知道,我所站立的地方就是箭阙峰,阳山之极顶。
站立一会便觉寒气渐渐上升,正是冬日夕阳西坠之时,日头收了光线,山顶便阴沉了下来。于天际微茫,白日恍惚,峰迴路断,荒草渺然之间,忽觉得似乎颇能体会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心境了,顿生归意。
事后回想,难怪梁宗岱特别推崇陈子昂此诗的“宇宙精神”,并诘问称这首诗为“小诗”的人们:“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犹如数里之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从你们的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我想是的,不亲临一定境界,是很难与这样的灵魂生出遥远的默契的。
欲归却失来时路,又陷入杂草重围,只顾径直向茅草深处踏去,全不知一重又一重异境正隐然潜伏于前,不久将使人惊心憾胆而又伤筋动骨。先是突然惊见一道长长的深沟横于深草之间,是山体整体塌陷下坠而形成的巨沟,猛见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巨沟两旁土质松软,若不慎踏去定将随泥石流直坠谷底。忙从这道凹槽般狭长的裂隙前后退数步,另涉草而行。不料行不数步,右脚又被一丛丛细韧如带的草叶牢牢卷住。此时我正向前跨出左脚,却又转身欲拔出被紧紧缠住的右脚,没想到左脚竟踩了个空,随着一颗石子从脚底滑出,脚踝“喀嚓”一声,一阵巨痛猛然袭来。我忙回转头往前看,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左脚前霍现一黑色深洞,洞口呈下陷状,被我踩落的石子已滚入洞中,半天才听到落底的一声闷响。那末,若不是我的一只脚被草缠住,现在落下去的大约就不是石子,而是我了!(11…6…1 11…6…2)
“天哪!”我当时惊骇得不知所措,只本能地将身体重心后移,用尚被草带缠住的右脚撑住全身,缓缓抬起巨痛着的左脚,如金鸡独立一般;同时,右脚缓缓向后下蹲,直至跌坐在地上。
我抱着受伤的左脚,瞠目盯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洞,久久不敢置信,我刚从这个“陷阱”前脱险。我也仿佛刚刚明白,正是这些此刻被我坐在身下和围站在周围的不知名的草救了我,在我左脚跨向暗洞之前,先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右脚。
这山有灵啊。
这才想起以前的传闻,苏州人说,阳山不可上,处处有陷阱,山上有很多当年日本人打井探矿留下的深洞,又因长年采矿掏空了山,造成山顶多处塌陷,形成人为的深壑与暗谷,加上草深不知处,上世纪90年代末,有人上山灭火就曾坠落其中一个深洞而死。刚才,我又一次亲身体验了这座大山荒凉外衣下筋断骨裂、山塌石陷的惨痛。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4)
惊骇莫明,独自揉骨抚筋之际,山风迴荡,草木偃舞,空中似有无声歌吟徐徐而起:“兹山本是秦余杭,越兵昼获夫差王,不知谁是公孙圣,空谷答音吴乃亡;只今此地愁云黑,铁马将军金作草,汉蛇曷识剑雌雄,秦鹿应迷路南北;山下花开一色红,花下千头鹿养茸,衔花日献黄面老,挟群时入青莲宫……”那是元人的余音,跨越了阳山两千多年风云变幻的时空,却在今人开山挖矿的“壮举”前,化为了绝响。
脚上的痛,使我感知阳山之痛。
因了这痛,我知我和阳山息息相通。
重返箭阙峰,惊悚之感愈益强烈
在2004年最后一个周日,我又去了一趟阳山,目的是重返主峰箭阙峰。
2003年11月下旬,我曾首次登上箭阙峰,但当时只是为爬阳山,并没有意识到已到了箭阙峰,只觉当时站在了连绵群山之间的最高处,绝顶让其余山脉均低伏于下。事后询问当地人,箭阙峰究竟在哪里?路人遥指那道卧龙般横亘天际的山梁最高处,那之上有座奇石突起于峰顶,在那座天然岩石的顶端有一方缺口,阳光正从缺口处光线四射。
那就是我曾意外遇险的地方,原来就是箭阙峰!
阳山不光是春秋古战场,其位于浒墅关石林村的主峰箭阙峰,更与秦始皇这个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君王联系了起来。相传秦皇一统天下之后,南巡至浒墅关,见阳山有龙脉之像气势非凡,不由大惊,举箭就射,将最高峰上那块昂首独立的巨石射出一个缺口,以泻王气。箭阙峰由此得名。山底有条笔直的长长河道,至今仍被称为“射渎”,这虽只是民间穿凿传说之言,确也让人对阳山刮目相看。可如今的阳山荒草凄凄,伤痕累累,尤其箭阙峰上所见所历让人刻骨铭心,以至我后来只要遥望天底下那道青灰色莽龙,以及龙背上那座隐隐突起带缺口的巨石,总会马上想到那山巅的荒凉,和荒凉中隐伏于巨石周遭的深沟与暗洞。
又整整一年过去了,阳山别来无恙否?
2004年12月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又约二三好友与山林村的护林员一起再上阳山,这次是重返,路径熟悉,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再上箭阙峰。
那几日,正在降温,虽还未降雪,但连日阴雨连绵,寒风刺骨。反为之喜,想到今秋枯旱日久,此为久旱甘霖,正是山中草木滋润欢喜之时,心更欣欣然萌前往之意。
仍循原路上山。这是一条古道,但因多年无人上山伐柴,山中植物将古道完全淹没,去年冬刚清除道中的灌木以备消防之需,使我有机会登了顶。当时密布于古道石缝之中的,到处是新砍去的灌木新鲜发白的根茎,道旁簇立的灌木丛中,横卧着一堆堆刚砍下的茅竹,空气中迷漫草木树脂特有的清涩气息。
时隔一年,沿途植物茂密厚实了许多。古道依然通畅,走在上面,一切都是旧时景物,十分亲切。不知不觉,脚底就在发力,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就只剩我自己了,其余的人都落在了后面,峰回路转之后,更不见了人影。
很快到了那片峭壁高岩下,现在知道其上就是长云峰,因前两天刚下过雨,崖壁上原先就有的水印如今旧痕新湿,崖根去年还是干涸的土坑,这时汪一勺浅水,上面飘满细小的干草与碎叶片。
崖壁上有很多石刻,大多苔生与风化,已漫漶不清,能勉强辨认的有“正清丙子(1519)四月庚少传王鏊少卿都穆经府”等字样,及明顾元庆、民国李根源所题“箭阙”、“文殊泉”等字迹。再顺山道往前走,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茅草小路,很快就会到达去年已见过的“藤屋”所在地,现在知道了,那一方杂草丛生、瓦砾半埋的空地,是文殊寺废墟所在地。
这里的所谓茅草,实际是大片长着兰花叶般肥绿叶片的一种特殊的竹子,个不高,最高只达脖颈部。与一般竹子不同,这些竹林似乎不长竹杆只长绿叶,与高梁或玉米伸枝长叶时的样子相同。往里走时,为避免草叶割脸,只能索性埋头钻进去,如潜水一般用双手拂开密密挡道的枝叶,直到那方空地之上才能伸直腰杆。放眼一看,呀!去年的空地没有了,瓦砾不见了,满地深草与满崖乱藤掩埋了它们。原先的“藤屋”哪去了?只有树崖之间悬空挂下的藤网,瀑布般遮天蔽日。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5)
后面的人这时也从草竹深处的小径钻了过来。其中有人指着荒草前临崖凌空而起的一座高达数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