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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2页)

我回到宿舍里,听着外面的骤雨正面抽打着屋脊,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痛苦。一来因为精神压抑,二来因为角楼上阴森森的风声和屋顶上永不停息的雨响。我睡意全无,就这样坐在烛光下,看着墨黑的窗户,仿佛风暴正要以这里为突破口冲杀进来,心头产生了种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顿时毛骨悚然;孩子堕落走上了歧途;家庭破裂;爵爷死了,甚至比死了更惨;太太孤身一人流落街头。我看着这一幕幕的场景清晰地刻画在无垠的黑暗中,凄厉的风雨声仿佛在嘲笑我的懦弱无能。

九 主仆同游

马车来到门前,仍然是雾迷雨障,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杜瑞斯迪府邸的窗户紧闭着,排水沟水流成河,一派凄凉惆怅的景象。大少爷一直把头伸到车窗的外面,看着身后雨水冲刷着的墙壁和明灭之中的屋顶,猛然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迷茫。我估计他这次离家很有几分伤感,要不就是预见到了自己的末日将至?至少在出门不远处爬上那个长长的山坡时我们都下车并肩在雨中挣扎,只听到他先是吹着口哨,然后唱起那支凄凉的苏格兰民歌《威利流浪记》。据说有一次不知是谁在酒馆里唱起这首歌,全场竟失声痛哭不止。他唱的歌词我却从未听过,后来也没有再听到过。不过,歌词的内容和我们这次告别故乡十分吻合,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其中一段的开头是这样唱的:

我忘不了老家那一张张朴实的面容,

我还记得故乡那一群群快乐的孩童,

歌词的结尾处似乎是——

晨曦在我的水乡微笑,

水乡只剩这一栋孤独的民房,

民房的烟囱已经冰凉,

淳朴的父老、憨厚的乡亲早已远走异国他乡,

只剩下这一栋孤独的民房。

我对这首歌的优劣不敢妄加评论,不过在那种特定的凄婉氛围之中,由一个天才的歌唱家直抒自己心头的哀怨,其艺术感染力之强是不难想象的。歌声一落,他热泪盈眶地看着我,说:“啊,麦科拉!你以为我就没有任何悲伤悔恨?”

我说:“如果你把全部的心计都用来做好事,我想你不会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说:“不对,我的全部心计也并不是都花在于坏事上。我的老好人,玩女人不一定要很多的心计。”等他登上马车的时候我发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整天,马车都在风雨中挣扎着前进,四周是浓密的雾霜,老天爷不停地在我的头顶伤心落泪,山路崎岖,沿途阒无人声,只有潮湿的树林里传来红松鸡的啼叫,还有小溪里潺潺的流水声,我有时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马上就坠入惨不忍睹的噩梦中;接着便听到耳边那个印度人在说话,那声音像尖厉的鸟叫声,我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有时候马车上高坡,大少爷就下来跟我并肩而行,两人都默然无语。无论是睡还是醒我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我们都在向死亡靠拢。所有这些悲惨的画面原来只是呈现在我的眼前,现在却一一刻画在山间阴霾之中。记得有一幅这样的图景色彩鲜明地竖立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二少爷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桌前,开始时用手捧着脑袋,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面对着我,脸上一副绝望的表情。这幅画头一天晚上在杜瑞斯迪府邸内我自己房间的窗玻璃上就看到过,在今天的路上有一半时间我眼睛都被这个幻景遮住了。这肯定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常有的幻觉,因为我已经年逾不惑,但又没有到患老年痴呆症的年龄,也不是上天降下了谶语(尽管我当时是这么设想的),因为即使出现了再多的天灾人祸,也决不会是那样的灾祸,我也看到过不少催人泪下的场景,但决不是那样的场景。

我们计划连夜赶路。说起来也真怪,天一黑我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明亮的灯火穿透了暮霭,照着嘴上直喷热气的马匹和辛勤赶马的小伙子。我觉得这一道道光芒比日光要欢快得多,要不就是我的心情忧郁过度而在进行自动的心理调整。虽然我身上淋得透湿,疲惫不堪,但在没有睡意的时候脑子里涌现了不少愉快和得意的念头,最后竟沉沉睡去。也许我在熟睡的时候脑子仍然在忙碌着,至少脑子有一部分是清醒的。后来猛的一下醒过来的时候,冲着自己大声地嚷道:

我还记得故乡那一群群快乐的孩童。

昨天大少爷唱的时候我还没有体察到其中的深意,这时不知不觉中反而意识到歌曲与大少爷这次远征的罪恶目的十分合辙。

快到格莱斯哥的时候,我们在一家小吃店里吃早饭。说来也凑巧,有一条船正在装货,我们租下了几个船舱,两天以后把全部的财物都运上了船。船的名字叫无匹号,非常旧,名字也取得很好听。据说,这是它的最后一次航行,码头上的人看了只摇头,街上碰到好几个人劝我别坐这艘船,说它跟奶酪一样腐败不堪,装的货又多,遇到大一点的风浪非沉不可。结果除了我们几个之外,别无乘客了,船长麦科墨垂沉默寡言,干起活来专心致志,说话带有格莱斯哥与盖尔的混杂口音。船员都是大老粗水手,全是在甲板上滚打出来的,所以大少爷只跟我一个人说得来。

无匹号顺风驶出了科赖德港,差不多一个星期,海上风平浪静,航船犹如离弦之箭。我奇怪地觉得自己是天生的水手,居然没有任何晕船的感觉,不过也远不是平时那样的心宽体胖。不知道是因为船在波涛中行进时颠簸得太厉害,是不习惯关禁闭似的呆在船舱内,是吃腻了带海味的食品,还是兼而有之,我感觉到自己情绪低落、脾气乖戾。也许干这趟差事本身就很窝囊,不过我估计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病(不管是什么病)因是环境导致的,不是这条船,就是大少爷。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仇恨和恐惧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说起来惭愧,这样的情况我在其他场合也遇到过,有时是躺在床上,有时是起床之后,有时是在餐桌上,但是在这艘无匹号船上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却是空前绝后的。坦白地说,我的敌人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却表现出了忍辱负重的崇高品德和顽强的自制力,这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他总是尽量耗着跟我拉家常,要是我不肯搭理,就伸开四肢躺在甲板上看书。他随身带了一本理查德森①的名著《科莱丽萨》,有时候为了调动我的情绪还主动给我念上一段。他一朗诵起来,那哀婉动人的效果就是再有能耐的演说家也会叹为观止。我也还以颜色,给他念上《圣经》中的某些段落。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唯一一本书。很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有工夫去做礼拜,直到今天也很少去教堂,所以书中的内容我自己念起来都很生疏。他却像一个行家里手颇能品味出其中的奥妙,有时从我的手上夺过去,如数家珍似地翻动着书页,给我来一个以牙还牙。不过奇怪的是,他读的书虽然多却很少付诸实践,就像夏天头顶上的雷电,一闪而过——《科莱丽萨》一书中主人公拉夫莱斯与科莱丽萨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圣经》中大卫②慷慨解囊的义举、他仟悔时唱的赞美诗、《亚伯》③一卷中那些严肃的问题、以赛亚④一卷中婉约的诗歌——这一切对于他只不过是娱乐工具,无异于乡村酒店里小提琴手优美的拨弦声。他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令我反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此人骨子里卑鄙粗俗,外表上却文质彬彬的两面性。有时候他在我心目中像是一个畸形人似的令人生厌,有时候又有一股鬼里鬼气的意味叫人望而生畏。有那么几次我觉得他简直是纸糊的,只要用力一击就可以戳穿外表的纸板,现出空洞无物的内里。这种恐惧感(我想并不完全是凭空想象)更加剧了我与其为邻的厌恶,每每看见他走近,我的心头就情不自禁地一阵颤栗,有时候真想大声叫嚷,接连几天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顿。这种想法显然是耻辱所致,因为在杜瑞斯迪府邸里的最后那几天,我在他面前含垢忍辱,极力谦让。如果现在还有人叫我再这样忍让,我是决不会答应的。也许他对我内心的愤慨浑然不知,不过他脑子特管用,很可能明知我对他心怀怨恨,但长期闲散无事,心理上需要与人为伴,所以硬着头皮跟我交往。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自己的多才多艺和与生俱来的天赋颇为自负,尤其喜欢卖弄那如簧的巧舌,这是性格懦弱的人常有的愚蠢行为。有一次我不肯跟他侃大山,他无可奈何只好去找船长当他的听众。两人聊了很久,船长都听厌了,不停地拨弄着手脚,嘴上一个劲哼儿哈儿的。

①理查德森:塞缪尔·理查德森(公元1689…1761),英国小说家。

②《圣经·旧约》中以色列的第二任国王。

③《圣经·旧约》中的一卷,其中论述了许多富有哲理性的问题。

④《圣经·旧约》中的一卷,这里指的是其中一些诗情画意的语言,如第四十章中说道:“凡胎肉体皆若草木,善良有如园中花朵。草木有枯萎之时,花卉有凋谢之日,因为上帝的意愿使然。人类亦如花草。”

一个星期以后,海上风浪骤至。浪涛很大,我们这艘船本来就很破旧,又满装重载,在风浪中颠簸不已。船长害怕桅杆断了,吓得直打哆嗦,我也被吓得全身颤抖。船走得比蜗牛还慢,船上的人也一个个像吃了火药似的:水手、船员、船长和大副、二副一天到晚都在互相谩骂。你说一句粗话,我揍你一拳,天天如此,有时候全船的人集体罢工。我们这些后舱的乘客有两次甚至拿起了武器,以备船上发生叛乱。

就在这多灾多难的时候,海上又刮起了飓风,大家都认为这一下船非沉了不可。从那一天的中午到第二天黄昏我一直呆在船舱内,大少爷大概在甲板上的哪个地方。塞孔德拉·戴斯不知喝了什么药,昏迷不醒。可以说那一天半的时间我完全是在孤独之中度过的,开始时吓得不敢动弹,几乎连脑子都不敢转动,思维仿佛也凝固了。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得到了一丝安慰。如果无匹号葬身海底,它也会把船上这个千人怕,万人恨的家伙带下去的,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巴兰特拉大少爷了。他的尸体会在水下喂王八,肚子的种种阴谋诡计全都化为乌有;他那些无辜的敌人从此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刚才我说这只是一丝安慰,现在却成了璀璨的阳光,因为我的脑子里一个劲儿地想象着他如何死去,如何多次大难不死之后终于离开这个世界等等。我在内心十分珍惜这种想象,每每回味起来都十分甜蜜。我尽力想象着船头怎样栽下去,海水怎样灌满船舱,我独自一人在这小小的船舱内怎样做最后的挣扎,我计算着种种可怕的景象,而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只要沉船遭受灭顶之灾的同时把我主人家里的这个死敌毁灭掉,这一切——甚至是再多的苦难——我都能忍受。第二天中午,风势减弱了,航船却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翻掉,看来风暴的高峰期已经过去。我一方面祈求上帝的仁慈,另一方面却感到失望。在个人仇恨的烈火烧身之时,我完全忘记了那些无辜的船员,脑子里只有我自己和敌人。至于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介老朽而已。其实,我生来就没有过美好的青春年华,没有享受过人间的乐趣,也没有多少嗜好。如果拿一枚银币来决定我的生死,那么此时此地葬身大西洋也好,再苟延残喘几年然后病死在寂寞的病床上也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于是,我跪倒下来,双手抓住船舱的门环,——不然的话船身摇晃会把我抛到另一边舱壁上去的——拉大嗓门竭力用声音盖住外面的波涛,虔诚地祈求上帝让我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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