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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不高兴了还可以用树枝子打,拿鞭子抽,随你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所以从郭家店成立大队的那天起,他就是副大队长,这么多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家瞧不起牛屁股,又不能没有牛屁股。这也让他一遇到麻烦事,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牛屁股相,绿豆汤喝了两大碗啦,手里的窝头和白萝卜却一点没动,就在人们指着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却瞅冷子将自己碗里的萝卜一下子全扣到郭存先的碗里,还就劲把自己的窝头也硬塞到郭存先手里,嘴里也有一套他的说词:“存先今个你最累,也给咱村露了脸,我没有土方指标,干多干少没人管,喝两碗汤就能顶到明天早晨。”

7 “土”与“壤”(11)

郭存先真的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叔你这是做嘛?看你这意思是我挑的?你没看见我从打进来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蹲在一边吃自己的这个窝头吗?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除去你以外谁不干活,哪个不累?大家是叫你把话说清楚,你以为把窝头省给我就没事了?快拿回去,不拿我就扔了!”

郭存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郭存孝知道他真能把窝头和菜都扣到地上,赶紧从他手里接过窝头和萝卜,转身又递给了郭怀善。论起辈来郭怀善确实比郭存先大一辈,却已经出五服了,平常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走动,但碰了面还得叫声叔。郭怀善倒也从不端叔的架子,此时就一脸委屈,小脸皱巴的成了一摊干牛粪。他的本事是不管受多大委屈从不抱怨,也不向外抖搂,嘴唇鼓鼓捣捣地磨哜了半天,才慢腾腾吐出半句话:“存先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把窝头给你吃……”

你别说他这一套还真管用,惹得郭存先跟他这么一闹,郭家店的其他河工就全不再吵吵了。但旁边那两个村的河工已经被闹得吃不踏实了,这个三村混合连的连长是王官屯大队的队长许高阳,手里端着一浅子窝头来到郭家店的河工们跟前,在他后边还跟着连指导员、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连长一脸的歉意:对不住郭家店的弟兄啦,公社既然把咱们三个村编成一个连,就不该吃两样饭,我跟指导员刚才都批评了伙房,从明天起大家都吃一样的。但有几句实话得跟弟兄们讲明了,最早公社是让你们陈书记或韩大队长当这个连长的,你们村子大,来的人多,管起来方便。偏巧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就只好让我们两个当了替死鬼。县里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带两角钱的副食费,我们两个村又都给每个出河工的人再贴补四两,这样每个人一天能吃到一斤四两好粮食,中午六两,早晨晚上各四两,副食不算,以后听说还要多给副食。要知道麻坡店和王官屯是小村,出河工的人也少,补贴点比较容易,你们是大村,贴补可能有困难,实际上你们村是按每个河工每天七两送的粮食,副食费也少了五分,是一角五,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两个村想给你们背,也背不过来呀,所以今个晚上才出了这个差错……

窝棚里一下子乱了,郭家店的河工不干,人家那两个村的河工也不干了,这年头为了几口粮食即便是亲哥们弟兄还兴许闹翻脸呐,大家都是来出夫的,凭嘛叫人家从嘴里给你们省饭?许高阳先把那两个村的人劝回自己的窝棚,然后加大嗓门继续解释给郭家店的河工听:大家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县上的县长、书记,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来了,我和麻坡店的夏支书正跟公社领导商量这件事,领导会跟你们村交涉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这里还有一浅子窝头,大家一人再分一个,先把今个晚上凑合过去,有嘛事明个再说。实话说,干这个活就是一斤四两也顶不下来,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还得再想别的办法,大家放心。”

郭怀善从连长手里接过窝头浅子,郭家店的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拿,他们也不再吵闹叫骂,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纳扎,哪想得到自己村上的头头会这么不地道,明知道出河工是卖命的事,不给贴补反倒还剋扣这些人的粮钱,忒不是东西了!临出来的时候咸的淡的说了一笸箩,有用的却一个字没说,整个是连哄带吓唬地把人糊弄到工地就不管了,陈宝槐这一招可够歹毒的。郭家店的河工都有了一种被蒙骗、被出卖的感觉,要不是跟别的村编在一个连,就是在工地上被琢磨死了,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窝棚外的大喇叭,突然也跟凑热闹似的响起来。县河工团广播站的播音员,好像就是要给郭家店的河工们解闷,上来先念了四句定场诗:“治河民工闯上来,老东洼里把河开;千里大堤翻热浪,万人号子震天外。”然后播送新东河工程会战指挥部的战报,开工头一天的土方标兵、全县第一名是郭家店的郭存先。他用半天时间推土七个半立方,相当于四个人的标准工作量,也就是说他用半天时间干了别人两天才能完成的活,是名副其实的推车英雄。指挥部和宽河团部联合给予通报表扬,并号召全体河工都要向他学习,跟他看齐!

7 “土”与“壤”(12)

一个农民常常活一辈子都没人注意,郭存先第一天就露了这么大的脸,理应是大喜事,可他本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漠漠寂寂、不尴不尬,便拿着毛巾走出窝棚,不如洗巴洗巴睡觉。他钻出窝棚,兜头一股凉风,打得浑身一激冷。但外面的月亮地儿挺好,把老东洼照得白晃晃的。白天光顾低头干活了,还没认真看过这个工程的模样,只大半天的工夫,新东河已经有点轮廓了。由于各个地段的进度不一样,河堤也高高低低、里出外进,却蜿蜒向东一眼看不到头。河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衬出堤下一片片黑糊糊的窝棚……大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各种跟挖河有关的消息和歌曲。

离郭家店的窝棚不远,下个小坡就有水坑。郭存先来到水坑边上,看见有人在用马灯照螃蟹,便惊奇地问了一句:有吗,兄弟?蹲在坑边上的兄弟也犯嘀咕:按道理这么大的水面是应该有活的,雨大了不收粮食还能不收鱼鳖虾蟹吗?郭存先饶有兴味地也在坑边蹲下来,嘴里嘟囔道:这年头应该有而实际没有的事多了,要真有螃蟹一见灯亮会自己爬过来。那位河工兄弟不知是馋坏了,还是饿坏了,像是舔了舔嘴唇,然后又咂咂嘴:是呵,要是有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正肥,顶盖儿的油……

看来没有吃饱的并不只是郭家店的人。与其憋屈在窝棚里生闷气,还真不如到水坑里来抓挠点活的补一补。水坑另一边突然有人嚷了一声:我摸到一个,不是螃蟹是鱼。上边还有人接应:快扔上来,多大呀?不大,是条小鱼。郭存先塌下身子向对面看,嚯,今个晚上打这个水坑的主意的人可真不少,影影绰绰有三、四个人已经下到坑里,溜着边弯下腰在水里摸索,岸上还有人来回蹓跶,等着拣鱼拣螃蟹。他直起身子也想过去看看他们的收获,却见东边有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还有人在吱呀怪叫,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挖河工地在晚上还这么热闹,于是他改了主意,顺小道向火堆走去。

走近以后他才看清楚,有几个人异常兴奋地围着火堆大声说笑,其中有人不停地在抽鼻子,高声嚷嚷着已经闻到肉香了,不信你们也使劲闻闻,香味出来啦!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渐渐明白这些河工们兴奋的原因了。有人在下午干活的时候发现坡上有个大眼贼的洞,晚上没事就拿桶提了坑水来灌,还真灌出了两只大眼贼,抓住后大家正商议怎么个吃法,是拿到伙房用热水退了皮后清炖呢,还是用火烤熟?此时另有人捉到了一只刺猬,这下不用商议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个主意,就是用胶泥将刺猬和两只大眼贼裹好,放进火堆里烧。什么时候把胶泥烧干了,敲碎了胶泥壳就会把刺猬和大眼贼的皮给粘下来,里面的肉会不老不生正好烤熟。到伙房要点青酱,没有青酱弄点细盐也行,再剥两头大蒜,嘿,那叫香啊!

又赶上了一个老东乡的大集,郭刘两家要收割自留地里的菠菜,然后好种麦子。由于两家主事的人都不在,留在家里的人便都得下地。也正因为郭存先和刘玉成出了河工,才成全了朱雪珍和刘玉梅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友情,或许还是一辈子的友情。

两个心里都很寂寞的女人,一对眼神就觉得可以作伴、可以说话。玉梅小先开口:大嫂子也来了。雪珍扑哧一笑,竟没有接她的话。玉梅又说,大嫂子轻易不出头露面,在这儿能碰见你可真好。雪珍又笑了,却还是不接茬,只是过来抓住玉梅的胳膊,一块去干活,将存志割下的菠菜捆成把,再搬到地边上。

忙合了好一阵子朱雪珍才出声:你还不是一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想见上你也不容易。玉梅轻叹一声,大嫂子我跟你不一样,只要一出来就难免会惹气,眼下生产队里也没多少事干,不如把自己关在家里肃静。

雪珍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便没再多问。菠菜割得差不多了,欧广明挑着一副空担子来了,高腔大嗓地跟她们打着招呼。刘玉梅讶异:他怎么来了?雪珍轻声说是俺娘请他来帮忙的。果然,欧广明来了就不客气,插手将刘玉梅家的菠菜往挑子里装,存志则装自家地里的,两人分别装了满满两大挑子,见地上还剩下好多,存志问娘:两挑子装不下呀?孙月清说剩下的自己吃,这么好的菠菜多爱人呵,能装下也不能让你们都挑去卖了。她转脸又叮嘱欧广明,你比存志大,你是哥,出去就听你的,这菠菜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挑回来,这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还当饭呐。听她的口气好像也替人家玉梅当了半个家。

7 “土”与“壤”(13)

欧广明大包大揽,你就放心吧大娘,现在的老东乡大集可跟刚开集的时候不一样了,卖东西的多了,但赶集的人更多,从远处看一大片都是脑袋,低着脑袋看都是大腿,一根挨一根,挤挤擦擦,闹闹哄哄,还有不少外地口音。你们种菠菜算是种对了,人心就跟草一样,只要给点地方就会疯长,只要有集,钱就是最重要的,现在有钱嘛都能买到,也不用犯愁手攥着钱还会饿着。雪珍明白婆婆的小心眼,就是要给欧广明找个卖劲的机会,想撮合他跟刘玉梅的好事。看这意思欧广明也很配合,要不今个话这么多?可话一多就容易出事,他把大集说得那么热闹,让两个年轻的女人动心了,使孙月清后悔今个请他来帮忙……

可挑子装好两个年轻人要出发了,孙月清却不打算让玉梅跟着上集。她指使疯子二叔,用刨红薯的大铁叉子在前面把菠菜根子翻上来,叫雪珍和玉梅跟在后面拣。还说菠菜根子可是好东西,养人清热,可以生拌着吃,炒熟了吃,还可以晒干后磨成面子搀和到粮食里。雪珍凑到婆婆跟前小声说,娘你不叫玉梅跟着上集呀?人家的菠菜卖多卖少的存志他们俩做的了主吗?孙月清心里明白的很,玉梅要上集雪珍就得跟着,她是真不想让儿媳妇上集。年轻的媳妇赶大集忒招眼,特别是存先又不在家,将雪珍撒出去到大集上一疯,心跑野了怎么办?可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儿媳妇成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婆婆再好光跟婆婆能说嘛?雪珍一定是憋闷坏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想到这儿便抬起脸紧盯着儿媳妇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心里痒痒也想到集上看看热闹?

是啊,这点活等我们回来干。雪珍答的也脆生,她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跟这样的婆婆想瞒也瞒不住。孙月清知道不答应不行了,便嘱咐说:你们两个可以跟着他们到集上去转转,但不能跟他们参合着卖菠菜,女人年轻轻的做买卖不好看。雪珍和玉梅相视一笑,这么精明能干的婆婆,自己从年轻就当家做买卖,谁知道心里竟还藏着这种念头。孙月清撩开外边的衣服,从里面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到雪珍手里:上了集两个人走饿了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逛完了集别管他们的菠菜卖没卖,你们两个都要早点回来。雪珍一一答应着,乖乖地把钱接过来,并不打咕推让。她知道打咕也没有用,反惹得婆婆会不高兴。

玉梅在旁边看得心热眼热,自己从记事起就没了娘,也没得到过娘的疼爱,此时真想也管孙月清叫声娘。上路后两个小伙子各挑着一担菠菜走在前面,她们两个跟在后边,说着只有她们感兴味的话,并有意跟两个男的拉开了距离。玉梅甚至觉得过去的一年里也没有今个这半天时间里说的话多。她感叹道:大嫂子你真是好福气,这个婆婆待你多好啊。

雪珍点点头,是啊,本来已经有了个存珠,婆婆并不缺闺女,可待我还跟闺女一样。

大婶怎么下地身上还带着钱?是撂在家里不放心,天天都把家当带在身上?

不是,这是我婆婆的规矩,只有出门身上多少就得带点钱。可能是早先挑家过日子养下的习惯。

那钱你真敢都花了吗?

给不给在她,花不花在咱,一点不花显得太生分,都花了会认为你不会过日子,多少花一点,再拣合适的给老人买点东西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玉梅心里充满羡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唰的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大嫂子,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就尽量往回圆:是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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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土”与“壤”(14)

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的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刘家不能没有后哇。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

朱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好妹子,都怪我多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也不吭声。刚才热热闹闹说得那么投缘,这一不说话了两人都感到挺别扭。

玉梅觉得雪珍是好心,就主动找话说:大嫂子你信命吗?

雪珍也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才惹得两个人不自然了,便也想哄玉梅高兴。但信不信命这个话题太危险,闹不好又会弄得很沉重,就不接玉梅的话茬,反而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鲜嫩的菠菜叶,这一准是存志他们刚才在这儿歇脚掉的,也可能是看见她俩光顾说话老跟不上来,故意在这儿等等她们。她把菜叶扒拉干净,又放到嘴上吹了吹,然后贴近玉梅,把菠菜叶插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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