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尔说:“那恰好是个不错的工作。她跟着海蒂做事,我们对待那些女孩可是很公平的。”
鲁本·布尔斯坦在一旁静观这场纷争。他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人们拥吻他,以俄国方式,以感情不甚充沛的法国方式,更多的是以遍及尘世的永恒不绝的戏剧性方式。一只只粉嫩的美手落在他粗壮的前臂上;那些稍见苍老的手,形状依旧美丽但却已千沟万壑,也会颤抖着抚过他的肩膀以使他记起他们曾经是谁;一些人带着残存的记忆走过来,记忆中的金番剧院还是一家餐馆楼上的小房间,如今他们想知道那段记忆对鲁本·布尔斯坦而言是否还有任何意义。他盯着麦尔,看他如何对付雅科夫,看这个女孩儿如何对付雅科夫,看这个双手被糟蹋过的聪明的莉露什卡1到底有什么能耐。
雅科夫朝莉莲眨眨眼睛,用依地语说:“有两样东西:字典,你可以买本俄英字典,但与字典相比我更喜欢同义词辞典,你要查什么词,它就能告诉你有相同意思的其他词。”
莉莲点点头。同义词辞典。
“还有,听我说。”
莉莲刚刚转过头去望向麦尔,他宛如一轮红日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假使那不好用,你就来找我,如果你不喜欢做麦尔的protégée2的话,”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翻译那个法语词,“做他的kallehniu,”这个词并非指protégée,而是“小新娘”的意思。莉莲清楚,雅科夫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她真正的工作就是做麦尔的情人,即使那个男人从不提及。
在三个星期的公园漫步,两个晚上的电影院约会以及无数次牵手和亲吻之后,麦尔终于说:“我想要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莉莲一直在等这句话。他可以跳过殷勤求爱的阶段;他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生活是怎样的状态;他从不问细节,但甚至是在布鲁克林住漂亮别墅的犹太人都晓得大琼斯街上犹太人的生活。也许他曾认为她是一个本分的女孩儿,对于此种表示会震惊,会心碎,但莉莲却尽可能让麦尔了解,事实并非如此,她会愉快地让他接近(每一次在路上当他像绅士那样移到路边时,她的胸部总会蹭到他的胳膊),并且她虽不反对婚姻关系但也并不热衷,两个人无须办任何手续便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想法并不会让她烦恼,即使没有在中央广场酒店举办的盛大宴会,没有白色婚纱和租来的马车,没有在宴会上演唱“如果你认识苏“”的聒噪的五人乐队。在莉莲看来,所有花在这上面的钱都应该用在人们真正需要(要求、请求、主张,还有垂涎、渴望、欲求)的东西上。莉莲的同义词辞典时刻伴其左右。书商卖给她一本韦氏字典,很好很有用,还有一本罗热辞典,每个词都配有一段小故事。这个词是这样的,罗热辞典告诉她,这个又和那个有关,人们在平常可能会这样说,它还有一个反义词是1867年由史密斯先生提出来的,那个词与第一个词绝对地、确然地、完全地不同。慰藉:喜悦、愉快、解脱、振作、焕然一新;惯用法:使鼓舞振奋。反义:悲痛、不安、烦扰、焦虑、忧伤。她的字典尤其是她的辞典以及将成为麦尔·布尔斯坦情人的美好前景就像母亲的手一样给她带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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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和梨子(4)
莉莲尽最大可能让麦尔清楚了这一切,在几次散步的途中,在一次吃热狗的时候,麦尔对她说:“你可真是个感觉敏锐的女孩儿。”(莉莲喜欢热狗,现在已成了吃热狗的行家,知道要把手指向她想要的而不是摆在后排的那些热狗,并且在任何时候,内森热狗都会比安息日吃的胸脯肉更使她感兴趣。)莉莲点头微笑。这正是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自己说的话。她还没有死,还不是雅科夫常常提到的“行尸走肉”。她还能够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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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歌(1)
麦尔·布尔斯坦已有所行动。他在第二大街给自己和莉莲弄到了一个公寓间,那儿离剧院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他也想好了在晚餐时该怎样向父母谈及此事——两场演出之后能有个地方落脚歇上一晚还是挺不错的,这样我回来晚时就不会惊扰老妈了,省下的打车钱可以用来交房钱,就一个房间,真的,在第二大街——然后他的母亲看着他说:“听起来不错,宝贝儿。”他的父亲也不住点头,仿佛对他儿子的独立表示赞同。其实这位父亲已经在下东区那儿打听过了房东、修锁工,最好的床垫、弹簧床和床架进口商的情况,并且还代表麦尔和他们每个人打过了招呼。
麦尔给莉莲买了一个冰淇淋甜筒,然后两人朝第二大街走去。
“快上来,”他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倘若换成另一个女孩儿,她肯定会伸出双臂抱住麦尔的脖子,把他弄得浑身酥软,同时庆幸着自己的好运气,赞美着这儿的一切并急不可耐地要去装扮它,往窗帘上加挂钩,把自己喜欢的小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好使这个地方真正为她所有。莉莲放下手中的书,环视四周。“很漂亮,”她说。她愉快地瞧了瞧冰柜,又朝浴室里望去看到了浴盆。她坐在浴盆边上,抬头看着麦尔,就像一只刚刚发现了温暖阳光的小猫。麦尔将一把钥匙和五美元放进她的手里。今晚是我们的,以后所有的夜晚都是,他说。我十一点回来。
可能会有浪漫的爱情,莉莲心想,叹息。在吃饭时凝视彼此的眼眸。她发现了精美的餐巾和一条漂亮的餐桌油布。如果会有大的动作,如果在激情中会把鸡肉扔到地板上,她想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她喜欢准备的过程,喜欢购物,喜欢从新鲜水果中间无所顾忌地走过,那个意大利男人注视着她,打量着她,然后露出笑容,然后献出他的水果,用漂亮的鸟形小剪刀从一串葡萄上剪下一枝。她将葡萄放进嘴里,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水果商面前的水桶上坐下来,凝神于葡萄的清脆甜美,凝神于那把用来剪下葡萄的银色剪刀,也凝神于她的新生活,一个怀揣五美元并拥有富裕情人的女人的新生活。
她把一只鸡放进餐具柜里,并在旁边码放出一排小碟子。波兰风味:配有莳萝的冷土豆,拌进奶油沙司的青鱼和洋葱条,青鱼沙拉,胡萝卜沙拉,白色面包卷,软黄油,两串那样的绿葡萄,这些东西被她一遍又一遍地摆进银制餐具中,那还是麦尔上周在考普兰德店和珀尔姆特店买来的餐具,和他母亲用的一样,他说,这些小东西会让我们的房子更有家的感觉。她最后摆弄了一下葡萄,使它们与蜿蜒在盘子边缘并密密地垂到盘底的银葡萄浑然一体。那些撒着粉色糖霜的方形美国饼干被她铺成了扇形,麦尔喜欢这种饼干但在家里却吃不到。他家里吃的始终都是rugelach和taiglach1,外面裹着的浓稠蜂蜜害得他牙疼,麦尔说,所以他不得不让母亲失望了。莉莲知道这些是因为麦尔给她讲过上周五晚上发生的事,他详述了整个过程,似乎这些事情能说明意义更为重大的问题,似乎现在当与那甜得过头儿的面团,他的牙疼,他坚决但不失体谅的拒绝以及他母亲冷若冰霜的沉默有关的一切事实都被揭露之后,她会看清那个重大问题之所在。莉莲看清了两个问题:麦尔不应该对taiglach有任何抱怨;用不了多久女缝纫工莉莲就会被请去与布尔斯坦一家共进晚餐。艾丝特·布尔斯坦在星期五上午仍旧会做rugelach,莉莲倒要去尝一尝的。她不想把唾液浪费在粉色饼干上。
莉莲在绣着粉红色花朵的地毯上踱步,在有绿色绸缎的靠背长椅上伸展四肢。她抖了抖酒红色的丝制靠垫,麦尔把它从剧院借来用以遮住藤条椅上的小洞。壁灯安得很低,莉莲将一条粉色围巾罩在其中的一盏灯上,接着又把两盏都罩上了,现在墙面看上去就像挂着两颗粉红色的泪珠。后来她又把围巾收回到抽屉里。
莉莲看着这个房间。像是一个为即将上演的浪漫喜剧布好景的舞台。“春之花”,她想到,“少女与绅士”。过去的许多日子已排成一列,那时当她从梦中醒来会发现自己正在弗里达寓所上演的悲喜剧中打呵欠。那时她曾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在水池旁看着自己。那时她曾对自己说,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年轻女人现在要吃早餐了。她会喝杯茶。一个等着见她的男朋友(她的倾慕者、她的男人,还有,她的情侣、她的热恋对象)的年轻女人会穿这个,会说那个,会像这样涂上口红。莉莲在图罗夫的生活从不需要表演。她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在那时,她不用刻意演出任何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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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歌(2)
但严格说来也并非如此。她曾扮演过尽职的女儿,尽管想把父亲嘴里的烟斗敲出来,因为他贱卖了麦子以至于全家付出的辛劳都白费了。她假装自己的丈夫文雅而聪敏,这样人们就不会占他的便宜(“我把事情都交给欧斯普了,”她告诉每一个人,“他很有做生意的头脑。我都交给他去做了。”在每个赶集的日子她都重复着这些话,并且心里不停祈求上帝不要一个雷将她劈死)。就像每个母亲那样,从十一月到四月,她每天都要二十次地佯装出耐心和爱心以避免在怒火之下扇苏菲的耳光,避免在某一次当苏菲将烟灰弄到地毯上并在上面作画时拍打她,在那时母女俩都表现出了冬季里特有的狂躁。如今这一切似乎都不再是佯装的了,而是成了她活着并与苏菲相伴之状态的温暖朦胧的内在。
莉莲费力地穿上麦尔挂在卧室门上的女士睡衣。这真可笑。紧绷在胸前的蕾丝令人恼怒,薄透的绿色雪纺纱直垂到脚踝,好像全身挂满了泡沫。是便宜货,莉莲能辨认得出,在指尖揉搓时料子很快就变热了。她照着镜子,能看见乳头和两腿之间的三块暗色区域,像是阴暗沟渠底部的三块石头。
十点,十一点,演出在十一点结束。已到了午夜。莉莲吃了一只鸡腿,喝了一瓶红酒,把双脚架在桌子上。他也许不会回来了。不守时会让人不悦,但他若不来却也没什么糟糕。真是无礼(粗鲁、不雅、俗气,还有缺乏教养)。她买来了他爱吃的食物,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