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的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红楼梦,你说这世道叫我如何理解得了?结果被一碗扣在头上,听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底,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的被我钓了上来。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
一松钩,这条小人鱼立刻脚底抹油,掉头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从后赶上,一个恶虎扑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往屋子里拽,他哼哼唧唧的抗议:“我要玩泥巴,我要玩泥巴”。一边滚来滚去,赖着不走。
出了一头大汗,几乎虚脱,我终于把他成功弄回了书房,一边喘气一边叫他:“来,宝宝,背个道德经来听听。”
他窝在椅子上,两只小脚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无精打采的念道:“大愚若智,大拙若巧,大声希音,大象畸形!”
我看看书,指出:“宝宝,反了,全反了。”
他生气了,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刷刷撕成四半,往嘴里一塞,吧喳吧喳就吃掉了,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墙一闷头冲过去,轰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墙上多了一个小破形的大洞。叹口气我走到门口去叫辟尘:“喂,叫贝塔斯文书店再送两百本道德经过来,还有,房子你修还是我修?”
小破三岁过后,个子不长了,模样也没再变化,我们终于可以放心让他参加同学生日会之类的交际活动,而不至于一顿饭之后主人家跑出两个一摸一样的儿子,我们家的却不见了。
这都算是好消息,让人悲痛的却是小破的智力竟然也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他的幼儿园上了一年又一年,从最贵族的到最贫民区的,从最管理严格的到最松散敷衍的,从最先锋理念的到最违背人性的,无论去到哪里,每年的年终测试成绩都差不多。除了体育永远A后面十七八个加号以外,其他都逼得老师出到了X,要不是我苦苦哀求,或者直接给Z也未可知。只有一次人家给了他全部科目及格,却完全跟他的学习成绩没有关系。
该幼儿园所坐落的地方,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少数民族犯罪社区。四周环境如何且不说,连读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成立诸多帮会,动辄发动大规模群殴,或颁布江湖追杀令。刀光剑影不算什么,后来出现了特制的微型沙漠之鹰。那里的员工人手一件防弹衣,背心上八个大字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自从小破去了之后,突然之间,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问题幼儿们都清一色变成了乖宝宝,其柔顺听话的程度,屡屡把校长感动得流下泪来。于是整个幼儿园变成一片真正的人间乐土,带动附近的凶杀抢劫率随之大幅度下降,史上第一次,一家幼儿园的校长拿到了墨尔本市的社区安全贡献奖,然后他敲锣打鼓的送到了我们家。同时送上的,还有完全昧良心给出的全科目及格年终报告。为了小破的教育问题,我和辟尘辗转八方,苦心孤诣,尝试过了填鸭,引导,催眠,拷打,(实施过程中还因为动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进医院住了好久)等多项手法,最后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确实高山仰止,令我辈景行行止,望尘莫及,但是提到如何学习两位数的加减法,他就彻头彻尾应该划入智障儿童那一群。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我和辟尘做出天生天养这个英明决策,却忘记了要和委托人交代一声。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来潮,跑来巡视,在观摩完我们组织的小破五年教育成果展之后,坐在厅堂里半天没有一口气出。良久,他颤颤微微的站起来,有气无力的说:“达旦之本尊天生智慧,和佛陀一脉相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被他杀气腾腾的十几二十个为什么问得蒙了之后,我和辟尘被迫从家居型保姆向学术型演变,希望通过后天的顽强努力,弥补小破的先天不足。于是严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恶补四书五经,至于辟尘则负责带领他临贴作画。为表郑重起见,我跑去一口气盗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羲之的兰亭真迹找了出来当摹本。可惜无论我们如何落力,小破都非常有原则的我自岿然不动,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书吃掉,目前为止,已经有上千本唐诗三百首,两百多本千字文,无数本道德经不幸遇难,变成了他的粑粑。
哭丧着脸我回客厅去拿修墙工具,进门先打了个寒噤,腿上莫名一轻,一跤便摔了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来气急败坏的嚷嚷:“谁,谁下我袢子?老狐狸,你舍得回来啦?”
然而这次认错了人,不是南美。来的虽也是一个熟人,却是那种能不见最好永远不见,路上碰到都走远一点免得罗嗦的那一种:破魂长老,服莱。
他还是老样子,矮矮个,银长发,黑色的外衣,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面无表情的抿着嘴。
我一看到他,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张到碗口大,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我点点头,那单调的声音沙沙的说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我来接小破。”
我脑子一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辟尘已经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威风八面招呼我:“猪哥,带小破赶紧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丫的。”
我眼尖,瞥见服莱身后背了个蓝幽幽的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果然,服莱很好心的提醒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达旦大人打好包了。现在带他回去度十三天的静空期。”
一听十三天,我又好象看到了沙漠中的绿洲,满怀期望的问:“十三天啊?十三天后呢?我到哪里去接他?”
混蛋服莱摇摇头:“之后达旦大人就要接续破魂权位。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天服莱走后,我和辟尘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断续膏,因为他一直不停不停的哭,眼泪落了满盆子,每接够一定的数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药熬煮,最后得出来的东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风湿疼痛关节僵硬之类的毛病。我准备把这些都放到阴凉处储藏起来,要是以后老无所养,就拿去街头卖卖。到得半夜,终于等到他哭够了,擦了把鼻涕,对我说:“好了,换你。”
作为一个基因正常的人类,我的眼泪毫无建设性,不过有一点可取就是,我哭起来比辟尘有艺术性得多,一边保证基本的涕泪纵横,一边絮絮数叨小破如何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有理有节,能文能武,直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穷碧落,下绝黄泉,当真声情并茂,唱作俱佳,下动山川,上遏行云。辟尘一开始还颇配合我,频频点头赞成,还递上热毛巾表示鼓励,后来越听越不是味道,突然阴森森对我说:“猪哥,你道什么苦情呢?你当小破死了吗?”飞身上来,就地把我踩得只有一张纸那么薄。打完这架,东边已经翻出鱼肚白。我们筋疲力尽的躺在客厅地板上,看窗中第一缕阳光悄悄透入,空气中荡漾着屋外玫瑰新开的温柔芳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很久,辟尘轻轻的说:“猪哥,你今天不用送小破上学了。”
一个人的伤心极限到底可以去到哪里呢?读了两本书的辟尘认为是孟姜女那个级别,可以哭得把一堵好大的墙都倒掉,猪哥你做不到吧。我很老实,我是做不到,不过我也不算差了,昨天晚上小试牛刀耳,不就搞得四周的邻居纷纷搬家吗?辟尘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那,猪哥,我们也搬家吧。”
是啊,我们也搬家吧。看看四周,熟悉温暖的一切突然间变得极为陌生。望向楼梯口,朦胧中一个穿狗熊睡衣的小娃娃正连滚带爬,气急败坏的冲下来吼我:“上学了上学了,迟到要罚站了。”
我喜上眉梢的迎上去:“不急不急~~”
四字破唇而出,我已经知是幻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要不是犀牛反应比我还大,已经一头栽到地上开始生产新一轮的药物原材料,我恨不得和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行,搬家,一定要搬家。搬到青城山去,躲到后山买块地去。这辈子不出来了。屋子不要了,反正这里一直都闹鬼,等我们走了那些怪东西都会跑回来住。衣服拿两件,小破最爱的瘌痢熊带上,结束停当,我准备拔脚就走了。转眼看见辟尘挑了个好大的担子出来,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连抹布也没拉下,在锅盖上盖了一溜。我忙叫住他:“做什么去?”他眨巴眨巴眼,好嘛,围裙都是系着的:“搬家呀,搬了家我们也要吃饭嘛。”我指指那个担子:“你带着这个去坐飞机?要超重的!超重好贵的!”辟尘叹口气,忧郁的说:“猪哥,你以为我们还有钱坐飞机吗?你不记得你失业很久了吗?我们要节省啊,节省就是说,我们走路去清城山吧。”
拍一拍担子,他还补充一句:“万一路上断粮了,我可以摆个地摊卖卖云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