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不是人人都知道,大概也不会关心,但鉴识科学的第一条法则,就是“罗卡德交换原则”。这个原则是:“行凶者和犯罪现场的每一次接触,都必然会留下痕迹。”当我站在这个房间,周围环绕着几十种声音,我真想知道罗卡德教授是否碰到过89号房这种状况:凶手碰触过的一切,现在都泡在一个充满强酸的浴缸里,或是擦掉,或是洒满了医疗杀菌剂。我很确定,凶手连一个细胞或毛囊都没留下。
一年前,我曾针对现代调查技术写过一本很冷门的书。我在其中标题为“新视界”的一章里提到,行凶者使用杀菌喷雾剂的状况,我这辈子只碰到过一次,发生在捷克共和国,一名情报人员被人以高明的手法杀害。那个案子不是个好兆头,直到今天,案子都没破。无论之前住在89号房的是谁,他显然都非常内行,我也因此开始带着应有的敬意,检查这个房间。
他不是个爱整洁的人,我看到房里有不少垃圾,一个空的比萨盒就放在床旁的地上。我正要略过不管时,才想到那应该就是他放刀子的地方:就在伸手可及的比萨盒上头,再自然不过了,因而“埃莉诺”很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把刀。
我想着他双手抓住她,把她翻身成仰躺姿势,他两边膝盖夹住她胸部两侧。她以为他正在调整姿势,要把自己放进她口中,此时他右手若无其事地垂下床侧,手指摸到比萨盒盖,然后找到他要找的:又冷又便宜,但因为是新的,所以绝对锋利得足以完成任务。
任何从后方看的人,都会看到她的背部拱起,唇间冒出某种呻吟,于是以为他一定是把自己放进她嘴里。但其实没有。他嗑了药的双眼发亮,充满泪水。他的左手紧紧压住她的嘴,逼她往后仰起头,露出喉咙。她挣扎又扭动,想伸手反抗,但他已经料到了。他跨坐在她胸部,膝盖用力往下压,钉住她的二头肌(浴缸里的那具尸体上,还依稀可以看到那两块瘀血)。她无可奈何。他的右手举起来,此时“埃莉诺”看到了,想要尖叫,全身剧烈抽动,努力想脱身。那把锯齿刀口的钢制比萨刀闪闪发亮,挥向她苍白的喉咙,用力一划……
血迹喷在床头桌上。由于供应脑部的动脉之一被完全割断,应该是瞬间就结束了。“埃莉诺”瘫软下来,发出咕噜声,流血致死。她残余的意识告诉自己,她刚刚见证了自己的谋杀;她过往的一切和未来的期盼,全都完了。他真正做的是这个:他根本没有进入她。或许这一点,也该感谢上帝的小小慈悲吧。
凶手到浴室准备好那一缸强酸,同时脱下血淋淋的白衬衫—他们在浴缸里“埃莉诺”的尸体底下发现了一些衬衫碎片,还有那把刀:四英寸长,黑色塑料刀柄,某家血汗工厂制造过几百万把。
这些想象中的逼真画面让我一时头昏脑涨,所以我几乎没意识到一只手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等到我一发现,立刻甩开,几乎当场打断他的手臂,这恐怕是以前留下的老毛病。结果那个家伙咕哝着简短的道歉,怪异地看着我,想把我推开。他是一个刑事鉴识小组的组长,带着另外两男一女,准备了紫外线灯和几碟快蓝B试剂,要检查床垫上的精液痕迹。他们还没发现杀菌剂,我也没告诉他们,因为凶手有可能漏掉床上某个地方没喷到。但如果真是如此,以东城旅店的性质来看,我猜想床上会有几千个精液痕迹,而且早在妓女开始穿长筒袜的年代,就一直累积到今天。
我让开路,免得挡住他们,但完全心不在焉:我正试图摒除一切杂念,因为这个房间和整个状况,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但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我刚刚想象的行凶过程错了,却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四下看着,逐一清点眼前的事物,但是找不出是哪里。我有个感觉,是源自更早一点的事情。我回头,在心里倒带,把时间往回推到我刚进门时。
那是什么?我深入自己的潜意识,试图找回当初的第一印象—那是一件跟暴力无关的小事,但是非常重要。
但愿我能回想起来……一个感觉……就像……那是某个字眼,躺在我记忆的另一头。我开始回想起自己在那本书里写过的:每回害你出错的,就是那些不假思索便认定的假设—然后我想到了。
我刚进门时,看到书桌上有半打装的啤酒,冰箱里有一盒牛奶。我注意到电视旁几张DVD的片名,还有垃圾桶里面放了垃圾袋。我脑袋里浮现、但当时没有意识到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字眼—就是“女性”。对于89号房里所发生的事,我几乎样样都想对了,偏偏最重要的一件想错了。之前住在这里的不是年轻男子,跟“埃莉诺”性交并割断她喉咙的不是一名赤裸男子。用强酸毁掉她五官、用杀菌喷雾彻底喷洒过这个房间的,不是个聪明的烂男人。
而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