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因为赶路太急,上气不接下气的使臣终于来到了军中。这使臣名叫宁春岩,官拜礼部侍郎,正式向我宣读了帝君的退位诏,取消国号,宣布今年为共和六年,要地军团就地向共和军投降。
所谓就地的共和军,就是被我们围入坠星原,已无逃生之机的丁亨利军了。当使臣一宣读完毕,接诏的军官从五德营统领以降,全都哗然,再不顾地军团的森严军令,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着。以得胜之命向败北之军投降,自古以来无此先例,曹闻道更是骂了帝君的祖宗十八代,骂得小王子脸一阵白一阵红。
骂归骂,等势头过去,我宣布全军听令,向共和军投降。只是我也加了自己的一句,不愿降者放下武器,自行离去。结果此令一下,有五千余整编自西府军的五德营士兵要求离去。我不加留难,让辎重营分发遣散费用。地军团成军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士兵自行离开之事发生,看着他们,我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好在军官相对稳定,离开的只有一些下级军官,中级军官,甚至包括从西府军提拔上来的,一样没有离去。
忙完了这些事,我正准备与使臣一同前去面见丁亨利,商量投降事宜。正待上马,忽然听得边上有人在吵闹。我皱了皱眉,道:“冯奇,出什么事了?”
地军团向来以军纪严明著称,从来没出过这种士兵喧哗之事。没想到仅仅一道退位诏,这支坚如磐石的队伍也一下变得如一盘散沙了。冯奇过去看了看,过来道:“楚帅,是那些离去的士兵想最后来向楚帅辞别。”
我叹了口气,道:“让他们过来吧。”本来那些士兵也没资格来跟我辞别什么的,但今天我的心境颓丧已极,倒也想看看他们。一个时代开始了,也就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西府军变化过好几次,这些西府军出身的士兵也是辗转才来到地军团的,有始有终,也该见见他们。
冯奇答应一声,带了几个人。他们仍然穿着号衣,只是现在离开地军团,把号衣上的标号都拆掉了。一到我马前,那几人一下跪倒在地,道:“楚帅!”
我道:“起来吧,几位兄弟。楚休红无能,让兄弟们失望了。”
当先一个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道:“楚帅,我董良年从军二十年,只有在地军团这几年才有回家之感。今日离去,小人永世不忘楚帅之德,只愿能在楚帅麾下为将。”
我叹道:“董兄弟,一个人的德是无济于事的,德者唯有国家才能配之。国家有德,黎民才有太平日子。现在新的国家成立了,从现在开始,就为这个新国家出一份力吧。希望生生世世,再不要有战争了。”
那董良年点了点头,又向我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边上的宁春岩忽然叹道:“久闻楚帅爱兵如子,果真不假。有楚帅这等深明大义之人,诚共和之幸。”
我只是淡淡一笑。宁春岩在朝中为官久了,没听出董良年的言外之意。董良年分明是在劝我自立,但我拒绝了。我道:“请问大人,如今帝都形势如何?”
“邓毕两位将军领军前来,太师全无防备,因此禁军几乎未曾出动。不过后来近卫军曾要阻挠,毕将军以火炮炮轰宫门,击散后便没人再敢顽抗了。”
宁春岩虽然口吻平静,但我隐隐听得到他话中的惋惜。他的心里大概仍然向着帝国吧,毕竟做了帝国的官那么多年。假如近卫军能够多抵御毕炜几日,我将丁亨利击溃后回师北上勤王,水火两军团多半无法阻挡的,事态便能挽回。我笑了笑,道:“对了,邵将军呢?”
宁春岩的身子忽然一动,有点局促地道:“这个……楚帅,邵将军他……”
我一把勒住马,喝道:“邵将军怎么样?”
宁春岩抬起头,慢慢道:“毕将军起兵时,也曾向邵将军通气,但邵将军不愿,结果风军团被尽数斩杀。”
我在马上晃了晃,险些摔下来。飞羽也感到了我的异样,长嘶一声停住了脚步。我勒住马,让自己坐稳些,道:“邵将军死了?”
宁春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道:“走吧。”
假如是昨晚曹闻道他们叫着要自立时我听到邵风观被斩杀的消息,一时气急,说不定真会同意他们的建议吧。只是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结束这场战争,再不愿节外生枝。
邵兄,你也是为了这个新时代而作出牺牲吧,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在马上,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邵风观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在邵风观看来,投靠哪一方都已经无所谓了,但毕炜却杀了他,大概是那时我坚持要为帝国尽忠,他答应与我保持一致的结果吧。四相军团中,风军团编制最小,实力也相对最弱,但邵风观作为帝君的亲信,有权节制水火两军,这也埋下了他被毕炜杀害的隐患。毕炜与我一向不睦,但现在我对这个人却已恨之入骨。
当我和小王子、宁春岩三人进入坠星原,面见丁亨利时,丁亨利却没有一点惊异之色,只是当我要向他跪下时,他一把扶住我,道:“楚兄,共和国没有这种跪礼,而楚兄你也不是败将,亨利绝不敢当。”
我苦笑道:“丁兄,攻城略地,一刀一枪之争,大概我不曾败。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战,楚休红却一败涂地。丁兄,其实你早有预料,是故意在此牵制我吧。”
丁亨利也苦笑了一下,道:“原本是有此意,只是我哪里料到竟然被你牵着鼻子走,七万大军居然被你不到五万人围住。虽说为了引你决战,我没有动用飞艇队,只是用兵之道,亨利还是逊于楚兄一筹,若不是可娜小姐终于得手,亨利已经在给自己准备墓志铭了。”
我惊道:“可娜?”不由看向宁春岩。南宫闻礼遭尊王团刺杀后,可娜以其遗孀接任了礼部尚书之职。原本我对这种余荫大不以为然,但可娜的表现说明她虽是女子,才能却不让须眉,我也不再有什么想法。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可娜居然会是共和军的人。宁春岩面色也有些尴尬,话都不说。他是礼部官员,礼部长官居然会是共和军内线,在他看来,自然不是件荣耀的事情。
丁亨利道:“楚兄想必还不知道吧,可娜小姐即是苍月公之女。呵呵,你败在她手上,大概不算如何冤枉。南武公子与可娜小姐,诚当世人杰,楚兄虽然也是出众的人物,比他们尚略有逊色。”
我喃喃道:“我哪敢与他们相比。只是,这可娜小姐为什么一直都在帝国?”
丁亨利道:“现在跟你说也没什么了。苍月公当初教育子女,不愿他们受己荫蔽,因此自幼托付给他人培养,除了苍月公自己,旁人根本不知道。可娜小姐托付给一个县令,只是后来出了种种事端,她未能回返。可娜小姐果然了得,说要留在帝国,没想到居然做上了尚书的高位,真了不起啊。”
“的确了不起。”我随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功亏一篑,失败在可娜身上,可是我总是对她恨不起来。不仅仅因为她是南宫闻礼的妻子,还因为她是郡主的老师吧。在我的内心深处,郡主已是一个路标,一个指引,偏偏不是一个妻子的形象。而可娜的身上,有着太多郡主的影子,几乎就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我道:“丁兄,你说的飞艇队是什么?”
丁亨利道:“这是我军的秘密武器,与你们的风军团一般,也是空中作战,只是威力比你们的飞行机大得多。如果我用了飞艇队,你肯定会避而不战的,所以这次我没有用,结果才会被你引入绝地。”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吧。不过假如我用了飞艇队,应该不会败得如此难看。夺下东平东阳二城时,虽然水火两军团早有密约,那个钟禺谷却仍在摇摆,定然是靠了飞艇队,他知道无法抵御,这才开城投降了吧。”
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白薇时,她对我说的话。我一直没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可其实她已经透露了共和军一个极大的秘密了。一时间,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丁亨利忽然苦笑了一下,又道:“楚兄,虽然你大概不愿听,但这一战其实不是你我之事,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败了。”
我哼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南武公子命我捕捉地军团,伺机决战,但首要任务却不是决战,而是牵制你,让地军团失去消息。”
我不由一怔。宁春岩来时我私底下也问过他,为什么帝国留守诸军实力还算雄厚,即使共和军有飞艇,想要再坚守数月总是行的。只消守到地军团得胜回师,战局便又将是一幅景象了。宁春岩却说,因为地军团长时未有消息,共和军则宣布地军团已被全数击灭,使得军心浮动。邓沧澜虽有降意,毕炜却还曾起意抵抗,可是邓沧澜向他说连地军团都已败灭时,毕炜便只得跟随邓沧澜起事了。那时我还很有点感慨,四相军团中毕炜与我最不相睦,他一向看我等如死敌,尤其我成为元帅后,他连理都不再理我,没想到他心底其实也是把我当成后盾和依靠。我沉吟了一下,道:“难道南武公子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此计?”
丁亨利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长叹一声,道:“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也的确败得不冤了。”
这一切,其实都在南武公子计算中了。我自以为神机妙算,把丁亨利诱入埋伏,却不知道一开始就已落入了南武公子的计策。我道:“只是丁兄,南武公子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不愿听从帝君诏书,你们这支主力岂不要全军覆没?”
丁亨利也沉吟了一下,道:“欲成大事,总有人要牺牲。亨利不才,却愿意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