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她一直看到他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无论她怎样对待他都无怨无悔。她本以为他将是她永远的囚徒——然而,他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就挣脱了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
他的心,如今归于何处?
那一日,在他照旧客气地起身告辞时,她终于无法忍受,忽然不顾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屏风,直面他,强自克制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在轰然巨响中,离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对不起。”他没有辩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个字。
是的,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他曾经立下过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经为她跋涉万里、虽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一份感情能够维持到永远,永远鲜明如新。然而,在岁月的洪流和宿命的变迁里,他却最终无法坚持到最后。
他看着她,眼里有哀伤和歉意。然后,就这样转过身,不曾再回头。
门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飘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无可抑制的想起那个紫衣的女子。八年来,他们相聚的时日并不多,他清晰地记得最后在药师谷的那一段日子里,一共有七个夜晚是下着雪。他永远无法忘记在雪夜的山谷里醒来的那一刹那:天地希声,雪梅飘落,炉火映照着怀里沉睡女子的侧脸,宁静而温暖——他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然而,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梦想的一切,却又很快的失去。只留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温暖着漫长寂寞的余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边的药师谷里,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开?树下埋着的那坛酒已经空了,飘着雪的夜空下,大约只有那个蓝发医者,还在寂寞地吹着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然而,百年之后,他又能归向于何处?
遥远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风割裂人的肌肤,呼啸如鬼哭。
废弃的村落,积雪的墓地,长久跪在墓前的人。
“……”冻得苍白的手指抬起,缓缓触摸冰冷的墓碑。那只手的食指上带着一枚巨大的戒指,上面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辉。
“姐姐……雪怀。”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仰起头来,用一种罕见的热切望着那落满了雪的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却是诡异的淡淡蓝色,轻声低语,“我来看你们了。”
只有呼啸的风回答他。
“小夜姐姐,我是来请你原谅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的拂去碑上积雪,喃喃,“一个月之后,‘破阵’计划启动,我便要与鼎剑阁全面开战。”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风回答他,呼啸掠过耳际,宛如哭泣。
“教王。”身侧有下属远远鞠躬,恭声提醒,“听说最近将有一场百年难遇的雪暴降临在漠河,还请教王及早启程离开。”
黑衣的教王终于起身,默然从残碑前转身,穿过了破败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铁交击的轻响——他微微一惊,侧头看向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认出来了:那里,是他童年时的梦魇之地。十几年后,白桦皮铺成的屋顶被雪压塌了,风肆无忌惮的穿入,两条从墙壁上垂落的铁镣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忽然一个踉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遥远得近乎不真实的童年:那无穷无尽的黑夜和黑夜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叫他弟弟,拉着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戏追逐,那样的快乐而自在——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那种短暂的欢乐在生命里再重现一次?
他是多么想永远留在那个记忆里,然而,谁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些给过他温暖的人,都已经永远地回归于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经经过漫长的跋涉、站到了权力的颠峰上。如此孤独而又如此骄傲。
权势是一头恶虎,一旦骑了上去就再也难以轻易下来。所以,他只有驱使着这头恶虎不断去吞噬更多的人,寻找更多的血来将它喂饱,才能保证自己的不被反噬——他都已经能从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这一生的终点所在。
瞳的眼睛里转过无数种色泽,在雪中沉默,不让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从喉中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