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五官端正,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码头。
小辛并没有特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苦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负心,勤垦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贫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却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墙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早风特别凉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找货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侯。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亲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来未有过不耐烦的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娘”也有点像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的亲切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辛却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分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娘方氏必会悄然动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回到狭窄的房间,听到大娘在屋里洗衣服的声音。过了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在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会,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大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我还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哎……”
大嫂道:“看你讲到那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家唯一的嫁奁。无数的苦日子都熬过去了,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又叹了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就是这样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还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奸毒辣无情的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澄清如常,坐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