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王妃一阵心跳,只听得多铎低声说下去道:“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来,你总是郁郁不欢,很少见你笑过,你不说,我也知道!”纳兰王妃秀眉一扬,说道:“知道什么?”多铎叹口气道:“你是我们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双全,我只是一个武夫,就是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纳兰王妃抑泪说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来?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给你已经是高攀了。”多铎道:“夫人,十八年夫妻,你就一句真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使你欢娱,但那却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
纳兰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泪光莹然,凄然说道:“王爷,别那么说了,你不懂得,我们相见恨迟……”多铎愕然问道:“什么?”纳兰王妃蓦然醒起,心底的秘密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泄露,衣袖掩面,轻揩泪痕,喟然说道:“而且我们又没有一儿半女。”
多铎忽然满面通红,苦笑说道:“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瞒着你,那年我带兵打大小金川,给‘生番’箭伤肾脏,御医说,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了。只是我还不死心,这些年来我总在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药,有人说还未绝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说出来后,你更不喜欢我。”
纳兰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没有儿女,原来还有这一段隐情。她本来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儿,这才突然感喟的。此际,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多铎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道:“如果你喜欢儿女的话,我们抱一个回来养如何?你看是四贝勒的小儿子好?还是七贝勒的大格格(满洲贵族的女儿称格格)好?”
纳兰王妃情怀紊乱,爱恨如潮,她想起了当年和杨云骢的沙漠奇逢,草原订盟,杭州死别等等往事(详见拙著《塞外奇侠传》一书)。这些往事,铭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铎见她低垂粉颈,轻掩玉容,又追问一句道:“你说话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抬起头来,见丈夫目光中充满着自责和哀伤,想起了他这十八年来,对自己确是真心相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拭干泪珠,嫣然一笑,问道:“你是说——”多铎道:“抱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回来养呀!你说哪一个好?”
纳兰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说道:“哪一个都不好,我要——”多铎道:“你要什么?”纳兰王妃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脸,说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多铎道:“什么事都可答应!”纳兰王妃道:“你说的那个、那个‘女贼’,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可以吗?”
多铎这一惊非同小可,睁大眼,诧极问道:“为什么?”纳兰王妃道:“你先说能不能答应?”
多铎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剑刺到我的身上,否则我决不跟她动手!”纳兰王妃道:“她用剑的?”多铎道:“这女娃子的剑法好极啦!只是气力不行,否则我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楚昭南说,这女娃子的剑法是什么天山剑法,和他同一师门。”
纳兰王妃斜倚栏杆,凝望云海,似乎那云海中的缥缈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的女儿,在两周岁时,就给杨云骢抢去,如果这女娃真是她的话,那么她今年该是二十岁的少女了。这十八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把她抚养长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东西,关于她女儿的东西,是什么都好,只一点点也行!但一听到她学的是天山剑法,心里却蓦然泛起一阵寒意。“杨云骢啊!你真是这样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儿学好剑法替你报仇么?”
她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杨云骢对她说道:“我们的族人相互交战,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应永不伤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别人的怀中,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那结果就是:死!”她想: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喻的爱情。杨云骢的死,令她伤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岁月都在黯淡的时日中度过,这也可以抵偿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时恨多铎,但有时爱多铎——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她常想: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多铎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来了,她学好的剑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蓦然掩住了面,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但也不愿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
多铎心中充满了疑问,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不敢去惊动她。这时蓦然听得一声轻唤,急忙过去,手按香肩,低问她道:“你怎么了?”纳兰王妃回过头来,忽然说道:“我也不准她伤害你!”
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退后两步,颤声问道:“她会听你的话?”纳兰王妃遍体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声来,说道:“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听你说,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你很爱我,我想你一定不会伤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请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如果她知道的话,她可能也会听我的话。”多铎叹道:“明慧(王妃的小名),你真像一个大孩子,想得这样天真,这样无邪!”
这次谈话后,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她好像有一种预感:死亡之神已经展开双翼飞在他们的头上。眼前的宁静,只是暴风雨的前夕。
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多铎正式接到“圣旨”,要他统率三军,节制诸路兵马,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李来亨。本来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过,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他也有一种预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并不惧怕吴三桂,吴三桂已如风中之烛,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这烛光就会熄灭了。他更不是惧怕打仗,打仗对于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凶兆”。有时他半夜醒来,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吓得全身冷汗。
这天他接到“圣旨”之后,回去告诉王妃。王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我真怕你离开我!”多铎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王妃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多铎蹙眉说道:“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子?”
王妃并不答他的话,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你几时动身?”多铎道:“明天阅兵,后天开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
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
另一面,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她这些天来,潜心精究天山剑法,竭力不想任何东西。但一到静下来时,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却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悦,也感到哀伤。她非常爱她的父亲,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她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只有两岁哩)。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她一路长大,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她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牧民们提起“大侠杨云骢”时,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而骄傲,因此她父亲给她的血书,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的,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如果她不能完成父亲的嘱咐,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现在她已决定去死,拼着性命去完成父亲的嘱咐。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重压突然减轻了。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她爱她的母亲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独中长大,“亲人”只有一个凌未风,她非常渴望母爱,但这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她很想见她的母亲,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她预感到这次去死,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另一方面,最近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闯进一个影子,那是张华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对他发生了这样的感情。
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乱中,忽然,这混乱的情绪凝结下来,因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一天,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香的消息,石振飞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线人”。鄂王妃头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为王妃要来进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备,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线人”。
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这最后的机会,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在阅兵时候行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行刺只会送死,而且大校场中,闲人根本无法混得进去!
在议论纷纭中,易兰珠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张华昭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对她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但他实在不忍看见这样一位在寂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正当她青春绚烂的时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开众人,出来说道:“既是无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兰珠忽然冷冷地说道:“谁说没法下手?我们到西山的卧佛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