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龙子眼睛一亮,原来是看见齐真君的尸体就横躺在自己身边,自己那柄宝剑,尚插在他的胸膛,露出半截,耀眼生辉。辛龙子爱剑如命,一生寻求宝剑,不想一得宝剑,未满一月,便遭大劫。此际,他见了自己的宝剑,不觉苦苦挣扎,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躯体,滚到齐真君的旁边,抓着剑柄,慢慢地把它拔了出来,深仇地看了一眼,长叹叫道:“凌未风呀,我辜负了你所赠的宝剑了!”把剑尖贴着胸膛,正想自尽,忽然有人叫道:“凌大侠、凌大侠!”辛龙子手指一松,宝剑落地,冰崖旁边闪出一个人来。辛龙子惊喜叫道:“韩志邦,原来是你!”
韩志邦是从西藏来的。当清军侵入回疆之后,蒙藏本已严密戒备,后来见清军在回疆推进,极为缓慢,两个多月,尚未进至伊犁,不觉松懈下来。不料清军在侵入回疆之时,已暗中分出一支奇兵,由皇子允禵率领,突然攻入南藏,把达赖活佛俘虏了,另立新的达赖。韩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极好,在清军迫近拉萨之时,冒险逃出,到回疆去讨救兵。这日,黄昏时分,经过慕士塔格山,见山谷中满坑满谷都是清军尸体,有些未死的还在悲惨呻吟,不觉毛骨悚然,爬到山腰,蓦然听得辛龙子在大叫凌未风,两人相见,几乎疑是恶梦。
韩志邦见辛龙子通身血红,奄奄一息,骇然问道:“辛龙子,你怎样了?”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便待给他揩血敷伤,辛龙子呻吟叫道:“你不用理我了,把那柄宝剑捡起来!”韩志邦哪里肯依,一定要替辛龙子治伤,辛龙子睁着怪眼骂道:“我临死你还不听我的话,快、快、把那柄宝剑拿过来,趁我还有三分气在,如迟就不及了。”韩志邦无奈,将剑捡起递去,辛龙子并不接剑,又吩咐道:“你双手捧剑,平放头顶,跪下来,跪下来!”韩志邦诧极问道:“为什么?”辛龙子说道:“我要你宣誓归入武当门下,我今日替去世的师尊收徒!”韩志邦见辛龙子双眼圆睁,直盯着自己,知道若不答应,他死不瞑目,只好跪下。辛龙子精神一振,听了韩志邦宣誓皈依之后,吁口气道:“师弟,你为人朴讷诚实,本门戒律我不必说了,以后自有人告诉你。现在你把宝剑给我。”接过宝剑,在剑鞘中抽出一张丝绢,上面写满文字,还画有图式。辛龙子道:“这是我手抄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还有我的体会心得,都写上去了。正本我埋在骆驼峰的石窟中,这本副本我已译成汉文。达摩秘笈本来是你发现的,但你以前不是本门中人,所以我暂借去。”韩志邦这才恍然辛龙子要自己入武当门的用意,忙再跪下叩谢。辛龙子运一口气,强自支持,叫韩志邦在冰崖之下,冰河之边,借着冰雪光辉,看清文字,他口讲指划,给韩志邦讲解这武林不传之秘。
辛龙子讲完之后,已是气若游丝,犹自挣扎问道:“你懂了么?”韩志邦其实并不很懂,但见辛龙子如此苦楚,不忍叫他再讲解下去,略一踌躇,点点头道:“多谢师兄,我全懂了。”辛龙子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若不懂,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请教凌未风。只是他今日生死如何,我也毫不知道!”韩志邦骇极问道:“什么,凌大侠和你都中了敌人暗算了?”辛龙子只剩最后一口气,不答韩志邦的问话,连着往下说道:“还有桂仲明和张华昭二人,也应当入我武当之门,他们就算你的徒弟吧!”桂仲明是石天成临终时拜托辛龙子指点的,至于张华昭则是因为取得了优昙仙花,由卓一航遗命要辛龙子教的。韩志邦还待问时,辛龙子对宝剑一指,说道:“给你!”怪眼一翻,溘然长逝!
韩志邦取了宝剑,在冰河中洗抹干净,正想挖一墓穴,将辛龙子埋葬,忽见幽谷下火把宛若长龙,慢慢向上移动。韩志邦心想,自己是讨救兵来的,这队人马,若是敌人,被他们上得山来,自己插翼难逃,看来公谊私情不能兼顾,只好让辛龙子被流冰所埋了。他滴了几滴眼泪,怅触一代怪侠,如此收场,翻过山坡,急急向南进发。
谁知这队人马,既不是草原马帮,也不是清军兵士,乃是哈萨克的年轻酋长呼克济所带的人,孟禄逃走之后,孟曼丽丝起头瞒他,当晚她整夜失眠,心中总像被一条小毒蛇吞啮似的,十分难过。
孟曼丽丝忽然醒过来道:“我们草原上有句成语:对所爱的人隐瞒,就像把污泥撒下甘泉,天下最美的东西也变了味。这成语说得对呀!我为什么要瞒着所爱的人?若告诉了他,能把我的爸爸追回来,也是一件好事。”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告诉呼克济,呼克济带人搜索,进入慕士塔格山,只见山谷中横七竖八地堆着无数清兵尸体,大吃一惊,正待细看,忽听得银铃似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是马帮吗?”冰河脚下,一个红衣少女,怀抱一人,似精灵般的冉冉升起,呼克济和孟曼丽丝都看得呆了。
孟曼丽丝迎上去道:“姑娘,我们是哈萨克的战士,你又是什么人?这么多清兵是谁杀的!”那红衣少女大喜跳跃,叫道:“哦,哈萨克的战士!那你们一定知道凌未风的了?”呼克济道:“凌未风,那怎能不知?他是我们一族的恩人!敢问女侠和凌大侠可是相识?”红衣少女嫣然笑道:“我们都是凌大侠的好朋友,我叫武琼瑶,我手中抱着的叫刘郁芳,……”武琼瑶生性顽皮,见呼克济和孟曼丽丝态度亲热,笑着接下去道:“她和凌未风就像你们两人一样要好!”孟曼丽丝杏脸飞霞,呼克济则刮目相看,急忙问刘郁芳伤得怎样?
刘郁芳可真伤得不轻,她被楚昭南和卫士们迫下悬崖,本来万难逃命,幸她手上有奇门暗器锦云兜,张在空中,飘飘荡荡,减低了下堕的速度,恰好那锦云兜又刚受楚昭南石弹震裂,钢须歪斜凌乱,堕到半山,勾着一株虬松,登时止了下堕之势,但人已昏迷不醒了。
武琼瑶运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先觑准一点,落下十余丈,脚不沾尘,用脚尖一点实地,换势又跃下十余丈,这样看来,也和半空飞堕一样。刘郁芳在半空飘飘荡荡地降落,武琼瑶看得分明,紧紧追蹑,终于救了刘郁芳一命。
当下武琼瑶将当日恶战的情形,告诉了呼克济。这位年轻的酋长热心得很,一面派人爬上山去找寻凌未风,一面邀请武琼瑶住到他的营地去,好替刘郁芳治伤。武琼瑶自然是求之不得。
再说飞红巾和傅青主他们,自凌未风去后,心中悬悬,但战情一天天紧张起来,清军突然急速推进,大军像风暴般横扫过草原,飞红巾执行既定的策略,化整为零,流散在广阔无边的草原。当大军经过的时候,傅青主和飞红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观望,只见旌旗蔽空,万马奔腾,军容甚盛,傅青主蹙眉说道:“清军中大有将才,今回的统帅绝不在多铎之下。”飞红巾扬鞭笑道:“我们也不输他,且先把这条长蛇的尾巴切了!”待大军过了十之七八,突然集中兵力将它切断,打了个很漂亮的胜仗。但那股清兵强劲得很,虽败不乱,坚守待援。磨了好几天,清军后援续到,又只好放走他们。不过亦已把他们消灭了大半。
大军过后,消息传来,报道清兵突分两路,一入蒙古,一入西藏,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禵率领。傅青主喟然对飞红巾道:“我们这次打了个胜仗,但他们这次却打了个更大的胜仗,他们明明知道这一带是南疆各族集结之地,经过时理也不理,故意让长蛇的尾巴给我们截断,和我们缠打,蛇头仍疾驰去了!”飞红巾一想,果然中了敌人的圈套,有点懊恼,傅青主却笑道:“他们纵有将才,就全局来说,却无法挽回败亡命运。”飞红巾点点头道:“没老百姓帮助的军队,迟早都会失败,我懂得你的话了。”
两人正在闲话,忽见冒浣莲和桂仲明并辔驰来,冒浣莲在马背上高声叫道:“傅伯伯,傅伯伯,你猜这次清军的统帅是谁?”傅青主讶道:“我怎么会猜得着?你这小鬼头这样说,一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桂冒二人是飞红巾差去察看一个清军驻扎过的营地的,因此,飞红巾也连忙问道:“你们在清军的营地里发现什么东西了?”
冒浣莲拉着飞红巾便走,并对傅青主道:“傅伯伯,你也来看看,看我的猜测对不对?”四人策马登山,看山腰上清军驻过的营地,只见截壁连营,犄角相依,犬牙交错,深有法度。傅青主道:“调度大军,如臂使指,安营行军,中规中矩,这位统帅称得上是大将之才了!”冒浣莲道:“只怕统兵的不是将军!”伸手一指对面石壁,傅青主等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刻着几行擘窠大字,当是写了之后,叫石工刻的,那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又有清逸之气,傅青主是书法名家,也不禁赞出声来,冒浣莲读道:
试望阴山,默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莲读完之后说道:“傅伯伯,你看这首沁园春词,是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格?”傅青主道:“哀感顽艳,凄惋之中又有豪情,当今之世,也只有纳兰容若才能写得如此好词。”冒浣莲道:“我也深有同感!此词绝塞生情,边城寄感,随军征战,而隐隐有反战之思,不是纳兰,谁敢填此?”傅青主拍掌赞道:“你真聪明,猜得对了,统兵的不是将军,而是皇帝!”飞红巾道:“你们谈诗论词,我是一窍不通,怎么你们会从这一首词而猜到统兵的是皇帝?”傅青主道:“纳兰容若是相国公子,又是一等侍卫,若非康熙御驾亲征,他怎会随军到此边荒之地?”飞红巾哼道:“就是皇帝老儿亲来,我们也不怕他!”傅青主道:“怕,我们当然不怕,只是康熙亲率大军,可见他对边疆的重视,我们想正面对抗,那是绝不可能的了。”桂仲明和飞红巾一样,也是不解诗词,见冒浣莲对壁凝思,忽然想起纳兰容若拉她的手的往事,心中颇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