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叔父是唯一一个审问过李固的人,他到底招认了什么也只有你才知道。金陵城这场疫灾,多少人哀号惨死,多少人满门不得幸存,如此大的一场祸事,难道真的只是他受了濮阳缨的贿赂蒙骗这么简单吗?”
荀白水刚刚显露的怒意此时反倒收了回去,长叹一声,语调甚是感慨,“飞盏哪,等你到了叔父这个年纪就能明白,这世上的事也不是桩桩件件都那么复杂,有的时候人糊涂起来……”
他的语音突然顿住,视线惊讶地投向前方。荀飞盏立即回头看过去,只见永安门外甬道的另一边,萧平旌身如利箭般冲了过来,忧急地朝着荀飞盏喊道:“荀大哥!太子……太子身边也有濮阳缨的死士……”
这么一句话已经够了,荀飞盏惊骇之下不及多问,立时跃身翻下高台,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瞬间便消失在夹廊尽头,留下荀白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垂纱帐帘中,熟睡的萧元时蹬了两下锦被,翻了个身,随即又没了动静。
跪坐在榻前软垫上的掌事娘子隔着纱帘察看片刻,转头悄声对随侍的内监宫女道:“殿下还得睡一阵子呢,你们都累了,趁机去歇一歇吧。”
两个宫女和一个小太监躬了躬身,正要立起,另一名老内侍道:“娘娘吩咐了,殿下身边侍候的人少了可不行。”
掌事娘子低声笑道:“有张公公和我还不够?往日倒也罢了,殿下这场病,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也得让孩子们缓缓。”
张公公瞧了瞧身边这几张已经尖瘦的脸,想想围屏后还有女官领着三名宫娥待命,若要侍候倒也尽够了,便不再拦阻,轻轻嗯了一声。
这三人退出之后,太子榻前便只剩了张公公和掌事娘子两人,分别跪坐在床头床尾。低垂的纱帘这时又飘动了一下,萧元时翻身向外,半边脸埋在软枕中,咂了咂嘴。
掌事娘子抬手拂起半边纱帏,视线一寸一寸地抚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眼角微微闪光,竟似涌起了泪意,手指轻颤,仿佛想要去拨开他的额发。
张公公也探头来看,慈爱地拉了拉被角,转过头正要把半开的纱帏重新合上,突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侧随即传来剧痛,本能地抬手抓挠,抓住了掌事娘子以束发银簪刺喉的手腕,身体拼命向旁侧一倒,撞翻了榻边的小桌。
围屏外的侍女们闻声奔了进来,掌事娘子吐力一挥,将张公公的身体砸向来者,趁这一点空隙,尖锐的发簪转向床头枕上刺去,一串血珠划过半空。
冲在最前方的女官躲过了砸来的尸体,猛扑上前抱住了掌事娘子的腰,银簪因此未能落下,只挑破了床前垂帏。掌事娘子反手一掌,将女官打得吐出一口血,她却坚持不肯松手,收拢双臂拼命向后拖拽,无奈肩骨随即被拿住,一扭一错,骨裂之声传来,整个人被摔在地上。
掌事娘子正要返身,一名宫女从窗下端起花盆猛砸过来,逼她不得不侧身挥臂挡开。此时又有两名外殿内侍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兵刃空手扑上,抵挡不过三招两式,但到底又拖延了片刻时间,只听得南窗边一声巨响,荀飞盏直接撞碎窗棂跃身而入,手中长剑出鞘,破空掷出。
沉睡的萧元时因蜷在内侧,直到碎窗之声传来时方才惊起,爬起身揉着迷离的双眼向外看去,模糊间只看到纱帘上成片的血色,一只温热的手掌随后盖在了眼皮上,将他的头半揽入怀,耳边传来萧平旌低沉的声音,“殿下先不要看,没事的……”
荀飞盏将透胸而出的剑锋从掌事娘子软倒的身上拔出,将她拖到了围屏后方,这才俯下身去。
因是仰面而躺,刺客的视线直勾勾地盯在雕花的殿梁上,眼底却没有功亏一篑的不甘之色,反倒有些如释重负,面对荀飞盏靠近的面庞,低声喃喃道:“你有君上……有故国……我等夜凌子……原本也是同你一样……”
萧平旌这时已经安置好了太子,快步奔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死了……”荀飞盏怔怔地站起身,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心中偏执,看这世间皆为仇怨,未免太过可恨、可叹、可怜,同时也令人可怕……”
萧平旌想到方才千钧一发的险情,急速的心跳短时竟有些平息不下来,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荀飞盏皱眉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萧平旌深吸一口气,除了臂上伤口微感麻痒以外,又没觉得有其他不适,笑着摇了摇头。
夜凌死士刺杀东宫事件给宫城和朝堂都带来了不小的震动,荀皇后在内苑立时发动了一场暴风般的清查,就连荀飞盏也本着瞧瞧更放心的原则,命四名副统领对麾下暗暗筛看了一遍。
夜凌子的数量原本就不多,当年大灾之后又折损了不少,幸存者们失了家国,未必个个都愿意听从濮阳缨的驱使,所以他这三十年苦心培植出来的手下,真正具有夜凌子身份的其实就这么几个,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到处安插渗透,故而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更多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