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用袖子替黄衫少年抹了眼泪,说道:“这些事情,等下让你父亲和你说。”顿了一顿,回头对凌未风道:“前昨两晚,有几个清宫卫士竟自寻到我们石屋,第一晚,我和他父亲的徒弟,合力驱退。第二晚他们又来,竹君一个不小心,给他们用甩手箭,伤了左臂,幸好只是轻伤。哦,忘记告诉你,竹君就是他的妹妹。”冒浣莲道:“我认得令媛,她长得很美。”老婆婆拍拍脑袋说道:“我老糊涂了,刚才姑娘谈起当日之事,我就该想到。当日我虽然不在剑阁,但听竹君说起,有一位儒冠老者和一位少女当晚投宿,拔刀助战,把那几个卫士杀死,那少女想必就是姑娘了!”冒浣莲点了点头,说道:“那儒冠老者是我的伯父傅青主。”老婆婆诧然道:“啊,原来是当今国手傅老先生,江湖上群豪敬仰的‘无极剑’傅青主,当晚若不是你们,他的养父说不定要受许多凌辱才能死去。”
一行人边走边说,爝火已越来越现。猛然间,老婆婆飞身一掠,说道:“贼子果然又来了!”凌未风紧跟着转过一个乱石斜坡,耳边已听见叱咤之声,放眼看去,只见一个魁梧的黑影和两个卫士斗得非常吃力,凌未风大喝一声,两枝神芒抢在老妇人的金环之前,飞射出去,前面两声惨叫,一个卫士拔步飞逃,老婆婆金环出手,已自打他不着。
老婆婆当先奔到,只见一个卫士尸横地下,想是被神芒打死的。那魁梧汉子一把拉住老婆婆说道:“师娘,赶快回去看看师父。”
众人随着那魁梧汉子走进石屋,只见屋当中放着一张床,床的周围竖立着十多根柏木桩,当着正中的三根柏木桩已连根折断。床上睡着一个红面老人,床前有一个少女持剑守卫。石屋中还有着一个清宫卫士的尸体。
老婆婆一进去就问道:“不妨事?”少女道:“哎,不妨事,爸爸把这个贼子一脚踢死了!”这时黄衫少年也已冲入,少女一见,惊喜交集,拖着黄衫少年的手,大叫“哥哥!”黄衫少年应了一声,便甩开她的手,旋风般地向床上扑去,一把抱着红面老人,哭喊道:“爸爸,你没有死吗?”
红面老人刚才用力过度,小睡养神,这时一听叫声,倏的张开双眼,大声说道:“谁打得死我?啊!啊……怎么是你回来了!”他双目放光,蓦然跳起,跌在床上,昏迷过去。老婆婆大惊失色,冒浣莲已抢在前头,张眼一瞧,将脉一抚,朗声说道:“伯母,他很快就会醒来,你们不要哭喊,他这是过于激动所致,并不碍事。”
那持剑少女这时已放好宝剑,拉着冒浣莲的手谢道:“姐姐,还记得我吗?多谢你两次援救我们。”冒浣莲道:“客气话不必多说了,看样子,老伯是半身不遂,刚才又曾与敌人激斗,是吗?”少女指一指地上的尸体说道:“也没有怎样激斗,这个贼人向他扑去。在柏木桩前阻了一阻,我的爸爸手肘支床,扑地腾起一脚,一连扫断了三根柏木桩,贼人也给震倒地上,死了。”凌未风心中暗道:“这老人的下盘功夫真高,怪不得桂天澜当日伤在他的腿下。”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刻,红面老人果然悠悠醒转,揽着黄衫少年痴痴看着。屋中的人屏息呼吸,冒浣莲眼角且有晶莹的泪珠。良久,良久,黄衫少年低声说道:“爸爸,你告诉我的来历吧!”
红面老人面色倏转苍白,招了招手,说道:“叫你妈妈先讲,她遗漏的地方我再说。”老婆婆颤巍巍地扶着黄衫少年,说道:“你的名字叫做石仲明……”红面老人忽然抢着道:“应该叫做桂仲明。”老婆婆圆睁双眼,红面老人道:“我是要他念着他的养父。”老婆婆吁了口气,平静下来,这才接着说道:
“你的爸爸叫石天成,他和桂天澜都是你外祖的徒弟。桂天澜是师兄,他是师弟。你的外祖是五十年前的川中大侠叶云荪,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你外祖父膝下无儿,把他们两人都看作儿子一般,我和他们同时习武,更没有什么避忌。他们两师兄弟十分要好,只是天成脾气暴躁,天澜却极沉静。我对他们都像兄弟一般,但天成直率,虽然暴躁,却和我更合得来。
“过了多年,我们三人都长成了,一天你外祖父悄悄问我:‘妮子,你也该有个家了,你实在对我说,他们两人你喜欢哪一个?’”
红面老人听得出神,痴望着老婆婆说道:“这段故事我也没有听你说过呢!”老婆婆对黄衫少年继续说道:“你外祖父问我,那时我还只像浣莲姑娘那么大,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敢说。你外祖父自言自语地道:‘天澜人很老成。’我忍不住插口道:‘就是太老成了,年纪轻轻,像个老头子啦!’他又自言自语道:‘天成却是火爆爆的性子。’我道:‘就是这一点不好!’你外祖父哈哈大笑,说道:‘他两师兄弟,一先一后,恰好在这几天,都托人向我求亲。我正自决断不下,现在行啦!姑娘自己说出来。’我羞得急急跑开,第二天你外祖父就收了天成的聘礼。”红面老人听到这里,咧开口笑了一笑,很是高兴!
老婆婆面色却很阴沉,叹口气道:“没多久,我就和你的爸爸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你,取名仲明。日子过得很快活,霎眼就是六年,桂天澜已三十出头,一直没有结婚。我们都住在你外祖父家里,仍然像兄弟姐妹一样往来,非常要好。你爸爸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没有说。我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却不便说。可是他对我却一点芥蒂都没有,更从来没说过半句风言风语。
“在我们结婚的时候,满洲兵早已入了关内,可是我们僻处四川,四川还是张献忠的天下,我们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张献忠后来战死,他的部下孙可望和李定国仍然占着四川,满洲军队忙着收拾中原,也没有打来。我们就像住在世外桃源一样。到你五岁的时候,满清开始攻打四川,你爸爸的老家在川南,要回去迎接家人到川北去避难。那时我又有两个月身孕,当然不能随行。他临走时嘱托天澜大哥照顾我们,放心回家。
“不料他去后还不到半月,满清的大军便涌进四川,交通断绝,百姓流离,你外祖暮年,惨遭大变,满洲军队尚未打到,他就死了,临死前叫天澜保护我们逃难。
“逃难的日子可惨极啦,没吃没喝那是常事,住宿更是不便,有时许多人挤在一处,有时露宿荒野,天澜又要极力避嫌,偏偏我又怀着身孕,离不开他,那些苦处真是一言难尽。你的妹妹就是在荒野竹丛中产下来的,所以叫做竹君。
“满洲军打进四川后,连年混战,我们逃难两年,形销骨瘦,到处探访你爸爸的踪迹,都没着落。后来听得武林同道传言,说他已在兵荒马乱之中死去。我们兀是将信将疑。
“逃难的生活越来越苦,我携带你们兄妹和天澜同行,又极其不便,那时天澜和几百个比较壮健的难民,集在一起,商量去投张献忠的手下李定国。天澜顾虑我和你们兄妹,有些难民就告诉他道:‘李定国那里,设有女营,可以收容战士的眷属,但也只限于战士的眷属。’他们都说道:‘在逃难中哪管得这许多,你们两人不如成了婚吧!’”
老婆婆说到这里,又看了红面老人一眼。红面老人道:“你说下去吧,我现在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老婆婆叹口气道:“咱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忌讳,当着儿女的面,说个清楚也好。”换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晚,天澜问我道:‘你的意思怎样?’我想了好久,回答他道:‘天成音信毫无,儿女俱都年小,逃难没吃没喝,河山又已残破,这日子也真难过。除了投奔李定国,恐怕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啰!’天澜道:‘本来我视天成和你,如同弟妹。在师门学艺时,不瞒你说,我是对你有心。可是自你们成亲后,我早就死了这条心了。为了怕天成起疑,我还处处防微杜渐。可是现在的日子迫得我们非在一起不可。我们江湖儿女,又不是孔夫子的门徒,你不在乎贞节牌坊,我也不在乎寡妇再醮,这些礼法,我们都不放在心上。妹子,我们撒土为香,禀告天成贤弟,求他谅解吧!’
“事已至此,形势迫然。我和天澜都愿意结为患难中的伴侣。虽在逃难之中,我们也不愿草率,第二天对难友们一说,大家都很高兴。他们挖了许多可食的草根树皮,还幸运地打到了两只山猪,在小村镇找到一座无人住的砖房给我们做新房,有人还用木炭在门上写了两行大喜字。他们说,长年都在愁云惨雾,趁这个日子欢乐一下吧。等天澜大哥成亲后,给我们领头,到李定国那里去。
“谁知道事情就有这样巧,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尚未圆房,你的爸爸就回来了!”
红面老人点点头道:“若不是那么巧,就不至有以后悲惨的事了。我和你妈分开后,到川南去接家人,在路上就碰到清兵,一路提心吊胆,专拣小路行走。哪料到了家乡,我的家已成了瓦砾,家人全都死了,我悲愤之极,想投义军,但又念着妻儿,于是又折回头寻访。
“可是那时处处战火,地方糜烂,我找不到妻儿,只好随着流民逃难,穿州过府,一面觅食,一面寻找你们。
“逃难逃了两年,仍是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踪迹。这一天黄昏时分,我和十多个难友也逃到那个小村镇,见另外一帮难民,兴高采烈,又唱又跳,非常奇怪。我找着一个人问,他说是他们的大哥桂天澜难中成亲。我急忙问新娘子是什么人。他说是带有两个儿女的寡妇,还听说是川中大侠叶云荪的女儿哩!
“我一听后血液沸腾,心头火滚,扭转头便跑。我那时痛失家人,又经忧患,不如意事太多,本来暴躁的性子就更暴躁了,也不晓得想想别人的处境,只恨得牙痒痒的,自思:我尊天澜如亲哥,托妻寄子,他竟乘着我妻子在难,迫使成婚,贼子狼心,真不可恕!只因我和妻子一向极为恩爱,所以一听到此事,就把罪过全推在天澜身上。但停下一想,不知我妻子变心没有?当晚我不加考虑,就夜探他们的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