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还远没有什么招工荒,打工的人实在太多,基本上是资方市场,由资方说了算,沙碧便参与制订了许多挖空心思给工人小鞋穿的用工律令。因为人员流动量大,新手多,违规也更多,沙碧记得写得最多的就是处分公告。大凡工人迟到、早退、旷工、误工、串岗、扰岗、没戴厂牌、没有打卡、头发太长、T恤太短、违章操作、工间调笑、吃零食、不经心出残次品,还有对管理人员不敬礼、不报告、好像不恭敬,以致没关灯、没关水龙头、不冲厕所、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等等等等,都要批评、警告、罚款、开除。
所以,沙碧还多了一项常规性任务——当巡犬。
“你要像一只警犬一样,明察秋毫,逮谁咬谁。”李经理如是交代沙碧说。她是个土著,长得很像后来南沙小学的那个总务主任肥婆,但要凶蛮得多,又有点像周星驰《七品芝麻官》里那个眉飞色舞的“烈火奶奶”。
但沙碧这项工作完成得实在太差,为此没少挨烈火奶奶的骂。例如——
“那个女仔上班嚼口香糖,我在窗外都看到了,你站在她身边怎么就会没看到?”烈火奶奶说,“你是不是只顾看人家的小酒窝了和大*了?本来该罚她50,现在只罚她20,剩下30你帮她罚,自己写布告去,两个人都写上!”
看了布告,钟敬良却来做和事老,他嘻嘻哈哈地塞给沙碧一张五十的,教导他说:“劳资关系永远是对立的,资方得恩威并施,但威是第一位的。当老板的要会用各种人,我更喜欢你这种人,但我也得用李经理这种人,她有杀气,你没有。”
沙碧还记得钟胖子如是教导他:“大陆还是农业社会,但开始了工业化进程,所以来了这么多打工仔到我厂里打工,但他们不是代表工业社会的主人,他们都是人渣,但你不是人渣,你比他们有慧根,你在我这里可以跟我学习怎么开工厂做生意,这比光打工强了不知多少,等有条件的时候你跳出来自己做,开一个厂,一年赚的比在乡下种田十辈子赚得还多,钱怎么花也花不完了。”
饶是钟敬良如此推心置腹的好话,沙碧听了也是光感动,但没冲动,更没行动,麻木不仁,如与夏虫语冰,所谓“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可知矣!
劳资既然对立,工人*的事也时有发生。每发生这样的事,沙碧心里就带着莫名其妙的暗暗的欢喜,虽然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老板、经理们去救火。
工人的要求不外乎是:提高工价,减少工时,改善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
工人闹事了,钟敬良却依然嬉皮笑脸,不慌不忙,这会儿才是他最可爱、最潇洒、最风度翩翩的时候,他口袋里揣好十来张百元大炒,以最平等、最谦恭的姿态跟工人们如是“对话”——
他对大家打躬作揖:“首先我谢谢大家,大家就是爱我们公司,对我们公司有信心,才来提意见的嘛,不然你们早走了嘛,我留都留不住,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我全都听,全都记下来。”他又对沙碧说:“你负责做记录,一条都不准漏掉。”沙碧唯唯诺诺。然后,钟敬良又面向大家,团团作揖:“来,大家说吧,哪位是代表?一个个说,不要怕,说出来才好商量嘛,我只会感谢你,我决不打击报复,我是吃斋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对,你先说——”钟敬良望定一个欲言又止的工人代表说,那个人便走出来一条条地说,说完后,钟敬良问他:“你说完了吗?”得到肯定,他又说:“对了嘛,说得多好,就是要有人出来帮大家说话,我代表公司感谢你为公司提了这么好的意见。”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走近去递给他说:“这是公司和我个人感谢你的!”那人摆手不受,钟敬良风趣地说:“嫌少啊?那就再加一张!”又掏出一张一百块,两张叠在一起递过去,那人只好脸红耳赤地接了。接着,钟敬良继续作揖:“还有没有代表?请继续说。”于是又有代表站出来说,钟敬良又表感谢,又递钞票,如此三番五次,钟敬良递了五六百块钱,再没一个工人发表意见了。钟敬良说:“都没问题了?”又问沙碧:“都记下来了吗?”沙碧说记下来了。钟敬良给大家行最后的鞠躬礼:“阿弥陀佛,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请大家先回去上班,我们有话好好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于是工人们一个个没精打采,但却一个不拉地回去上班了。
然后是一切照旧,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但也没人闹事了。
钟敬良悄声对沙碧说:“看到了吗?不平则鸣,人之常情,但我说了,他们都是人渣,就有一两个好像想当人头的,搞定他们就够了,怎么搞定?再骄傲的人,见到我的钞票,还不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了,我这办法,百试不爽!”
但偏偏就有一个“不吃素”的小女子,让沙碧落荒而逃。
这次闹事是关于食堂吃素的事。“对话”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的四川妹火辣辣地对钟敬良说:“你吃斋,我们不吃斋,你是赚够了钱,吃遍了山珍海味,把人都养肥了,现在想减肥,就吃斋念啊弥陀佛,可我们是刚从乡下来的,我们要吃肉,我们要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会吃才会做,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成?在你食堂三餐没肉吃,我们只好到门口吃那些广西佬送来的死鱼烂肉,那些东西不卫生又有毒,我们吃下去身上都长疮了,大家看——”辣妹子捋起袖子,让大家看她长了红点黑点的小臂。
“是啊是啊,你讲得太好了,这是个大问题,我代表公司,代表大家感谢你!”钟敬良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
“我才不要呢。”辣妹子把手一叉,昂起了头,“反正公司不改吃荤我们就不答应。”
钟敬良继续称赞感谢,加到了三百块钱,辣妹子还是岿然不动。但这时整个团体早已经松懈了,大家纷纷退去,辣妹子只好也愤愤然跟着出去。
钟敬良把那三百块钱交到沙碧手上,对沙碧说:“你赶上去,送给她!”
沙碧追上了辣妹子,把钱塞给她。
“我不要!”辣妹子咬着小虎牙说。
沙碧叹了口气,还是举着那三百块钱,对她说:“你拿了吧,反正是资本家的钱,不要白不要。”
“要你自己拿去!你这个资本家的狗腿子”辣妹子啐了他一口说,“我大不了不在这里干了,明天就辞职。”
但比辣妹子先走的却是沙碧自己。
那个辣妹子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沙碧的记忆里,有时还让他很揪心,他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走在珠三角的茫茫人海中总希望还能遇见她。他还觉得她好像某一个人,想来想去才明白,她有点像他的野蛮老妈。
沙碧几乎是不辞而别,离开了龙神鞋厂。
他根本就没挥一下衣袖,更别说带走一片云彩——也就是说他连那耻辱的一个月七百块钱都没要。
但他也没有浪子回头,返回新乔,再给老妈下跪。他电话都没打一个回家,那时他家还没装电话,他本来可以先打到离家不远的老沙家里让帮叫人的,但他就是不想打,只在心里说:“妈,你就当我死了吧。”他知道,老妈每天肯定也是这样念叨他的。
沙碧一脸沧桑,但囊中空空地到风头正劲的S市投奔牛爱来了,他不得不来了。但是,无论如何,沙碧还是没有去投奔说是在深圳等着他的祖师爷蒋中发。沙碧近乎本能地知道,他投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