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过后,公爵夫人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当时不在现场,等我赶到的时候,公爵阁下已经站在坠落的公爵夫人身旁,颤抖着准备伸手将她抱出。当时是盛夏,楼上烈火熊熊,只是走近几步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浪逼面而来,但公爵夫人跌落的树丛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枝丫四溅开来,层层叠叠地向外翻去,形状恍如一朵盛开的玫瑰。
穿着美丽新衣的罗克斯堡公爵夫人伏在女伴的肩头啜泣,顷刻之间,她的婚礼与新家都被付之一炬,的确值得任何年轻女孩大哭一场。直到公爵阁下大声宣布公爵夫人还活着,她才抬起斑驳的面颊,欣喜地转过身去。
而周围惊慌失措的宾客则窃窃私语,认为冰冻的树丛代表着某种魔法,甚至是某种诅咒,否则怎能让一个活人从那样的高度坠落,还毫发无伤。
只有我知道,那是我的女主人,我的康斯薇露小姐。
也许那时,我就应该当场离开。没人会注意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仆。那会现场极其混乱,公爵夫人被立刻送上了马车,被带去爱丁堡;一些女眷因为过度惊吓而昏迷了过去,也被一同送走,还包括一些企图救火而受伤的仆从。由于王子殿下与王妃殿下也在弗洛尔城堡,大量的警察与消防队来得很快,他们接手了罗克斯堡公爵的工作,开始有序疏散宾客,清点人数,控制火势。倘若我趁乱离开,没有人会发觉。事实上,很久以后才有人发觉我的存在,并找来了一位医生替我处理伤势。
那时,我已经站在原地注视那缓慢融化的冰冻玫瑰许久了,夜幕早已包裹了苏格兰的大地,滴滴从片叶上滑落的水珠就如同泪水,潺潺不停。
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那从来就不是我最为惧怕的事情,因为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史蒂夫可怜的孤儿寡母来说,那是一种仁慈,将她们从穷困潦倒,衣不附体,饥肠辘辘的生活中解放出来。对于米勒太太而言则又不同,康斯薇露小姐想要看到米勒夫妇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那便是死亡。
而对于我的康斯薇露小姐而言,倘若她想要,我就会将死亡赠予她。我是她的贴身女仆,满足她的一切心愿是我的职责。我最害怕的,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是我没能成为她在那个雪天满心欢喜地想要得到的贴身女仆。
所以我从那扇门前离开。
所以我留下,留在公爵夫人身边。
康斯薇露小姐会希望有人照顾她的,至少到她完全恢复为止。
“公爵大人。”
我用扎满绷带的手替他端上一杯热茶。公爵阁下在爱丁堡迅速租下了一间豪华而且舒适的贵族宅邸,有着四面通风的卧室,从窗户还能看见蜿蜒流淌的利斯河。幸好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认得我,让临时雇来的仆从放了我进来。此时已经是凌晨三时,但公爵阁下丝毫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冷漠,既不在意我是如何到来这儿的,也不在意我为何会出现。他跪在床边,仍然穿着那一套婚礼上的服装,紧紧握着公爵夫人的双手。玫瑰念珠缠绕在他们彼此的指尖,仿佛无形的誓言化为了有形的枷锁。
“我不需要,安娜。”他说,转过头去,不住地亲吻着她的指尖,眼泪从他海水般的双眼中流出。我听见他嘴里低声向上帝祈祷着,发誓愿意用一切名声,财富与地位换回他的妻子康复。
“据说公爵夫人活不成了,”一个女仆小声地告诉我,她是从她的女主人那儿听来的,“大家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可能没有受伤,也许她身体里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横流,只是表面上看不见。”
我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从此再没有人敢乱说话。公爵夫人不会受伤,康斯薇露小姐不会让她受伤,我知道她有多么深爱公爵夫人,否则,那朵冰冻的玫瑰永远不会盛开。
她只是不愿醒来,面对一个没有康斯薇露小姐的世界。
各路贵族都将自己的私人医生送来了苏格兰,甚至就连皇室也将自己的御用医生派遣来了,其余没有被叫来的英国名医,也被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快马加鞭地请来了。附近的宾馆被助手与护士挤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流水般的医生来了又去,这些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在床边坐下,摆弄着各种精妙的仪器,高谈阔论着最新的医学发现,显摆着自己过往的病人,满满胸有成竹的模样。然而,诊疗后,他们会一边含含糊糊地用高深莫测的医学词汇糊弄满怀希望的公爵阁下,一边在书房里与其他的医生怒不可遏地大吵,实在可笑。
我很清楚,这些医生有一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另一半则只是想来捞笔横财——公爵阁下承诺给任何能治好公爵夫人的医生一大笔报酬。他们当中有一大半甚至都还没有我更了解人体的构造。我在史蒂夫可怜的孤儿寡母身上学到了所有我需要的知识,我让死亡仁慈地抚平了所有她们感受到的痛苦,相信她们不会介意在那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些医生认为公爵夫人是吸入了火灾现场的毒烟导致昏迷,有些医生认为是坠落导致的头部创伤,有些医生认为公爵夫人在坠楼前就已经被下毒了,有些医生还认为公爵夫人正在内出血,应该用古老的放血方式来治疗。他们谁也不同意彼此的诊断,谁也不肯向谁让步,谁也不肯让公爵采取别的医生的做法。而在这个期间,公爵夫人没有显示出任何症状,她肤色红润,呼吸平稳,就如同睡着了一样平静,没有发烧,没有抽搐,只是无法唤醒。
公爵夫人需要的唯有平静而已,你们什么都不懂。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执行着他们的命令,像任何一个称职的女仆应该做的。端来一壶葡萄酒,他们说,端来一壶冰水,端来一支蜡烛,出去,进来,留在这儿,什么也别碰。有一个傻瓜甚至问我:你的女主人可曾睡过这么久?也许她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女人,总是这么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