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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麽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著,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语,竟是语语护著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著,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著。」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只是望著杨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麽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咱们後会有期了。」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著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所说的规矩?」孙婆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眼前便是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著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於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後,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著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著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著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

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伸手抓住杨过後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麽?」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师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实是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眼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已是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个龙锺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是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孙婆婆道:「干甚麽?」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壤门规。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於他,想来也是应该的。」孙婆婆怒道:「甚麽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指著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著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後,窃窃私议,不知这个大声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能秉甚麽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麽始终不相往来?」尹志平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未免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再行登门谢罪。」

杨过揽著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多,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这时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麽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於是高声叫道:「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听外人罗唆,少陪啦。」说著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决,愈听愈怒,突然间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於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麽?」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麽人?你凭甚麽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要知武林中的规矩,若是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师,纵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後,再跟洪七公学势,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後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得无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见孙婆婆为了护著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做下了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是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的意愿,又鄂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是说他拜一只猪、一只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当即大声叫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你这般打我,我为甚麽还认你为师?不错,我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臭杂毛,你作死麽?」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於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的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嗳」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後的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之极,眼见难敌,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尹志平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著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再拆十馀招,孙婆婆右掌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後一声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後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是以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之术,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可是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夥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登时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被黑烟一薰,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了。孙婆婆吃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麽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孙婆婆虽然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尹志平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薰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著杨过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一间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虑,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孙婆婆强了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著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却是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後患无穷,当下带著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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