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签字时候,是否考虑一下,一个小孩子,尚且在很长的年头里,需要父亲的照顾?”
才刚从剧痛中缓过气儿来的病人抬头瞧着他----那真是个少见英俊的男子,纵然是在如此的憔悴狼狈之中。
“我想您误会了。”他缓缓地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眼底却隐然有泪光,
“谢谢您大夫,不过您大概搞错了。我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我很想有个小孩,我也很乐意照顾,但是没有,确实没有。”
他说罢,突然面孔抽搐了一下,没有受伤的手痉挛地抓着床单,伏在了床上,周明刚刚被搅晕的脑子旋即条件反射地清醒,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快速检查,吩咐护士打解痉剂镇痛剂。给他查体时候,秦牧突然抓着他的手说,
“大夫,多谢你好心。可是那孩子已经被他妈妈安排了她认为很好的未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打乱和破坏。”
一颗眼泪缓缓地淌下来,慢慢滑过他微笑着的脸。
周明并没有任何好奇心想弄明白眼前这纠结得一塌糊涂的烂账。
然而他需要说服这个思维与情绪都并不能算太正常的病人留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曾经,在周明还是新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跟着上级一起,用了30多个小时的时间,抢救一个因为生意失败输掉多年辛苦经营的店铺,妻子更在此时跟别人远走高飞而绝望自杀的人,而那人脱离了危险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砸碎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划自己的手腕。一场混乱之后,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人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既然他一心想死,咱们不如留着力气去救想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将他招进来的科主任张老头正在翻看几个危重病人的检查单子,这时抬起头来,冲他说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少说废话。”
他并没有顶撞,也明白牢骚归牢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瞧着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杀。只是心里,实在对于尽全力抢救一个自杀的病人的意义,有了莫大的质疑。
那个病人在最初几天的严密观察之后,逐渐泄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他们却一时不敢放松,生怕他会趁医生不备再次轻生,直到过了年余,周明已经忘记了这人,于某天在小卖部买烟时候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过去,给小铺送饮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将水桶安在饮水器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没出息丢人,学娘们儿的玩意儿给大夫惹麻烦来的。”
黝黑的脸发红,年前坚决寻死的人,这时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着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心里面,却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快乐。
再之后,周明依旧总是会接到轻生的病人,有的及时抢救出院,有的永远失去了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周明开始带学生,总是有学生会感慨地或者不耐烦地发出类似他从前有过的感慨。某一天抢救过来了一个吃了200多片各种药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儿,因为在校期间跟男友发生性行为,怀孕,被学校知道,开除,男孩子家反而因为一样被学校开除而迁怒她,坚决让儿子跟她断绝来往;一个女学生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太苦,活过来,又如何面对呢?我觉得咱们救她,可能也是无用功,反而延长她痛苦。
这时已经是退休返聘的张老头拿病历夹子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呵呵笑着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啊,没有结束不了的痛苦,什么痛苦都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还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来。咱们当医生是干嘛呢?咱们就是努力再给她个机会,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还是不行,也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个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尽力让她这个结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结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着眉毛瞧着老头笑,一道儿下楼回家时候,他一面儿给老头儿递了颗烟,一面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还是男生女生分别对待?怎么这小女学生问跟我一样的问题,对人家您就循循善诱说话跟文人似的,对我您就粗鲁呵斥?”
张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叼上烟,示意他给个火儿,然后嘿嘿笑道,当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因人施教。循循善诱,我给你循循善诱管事儿么?你这个轴脑瓜子,是别人说点儿什么就听进去的?
周明没再说什么,然而之后,不但对于寻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经济条件,因身体疼痛,因各种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没有兴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弃治疗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们的医生,也许他能作也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走出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