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万教授带着女儿住在唐古山的那间木屋里,就和度假一样,过着悠闲并且快乐的生活。除了第一天去山下的一个庙里进了香,让主持和尚给女儿手腕上的玉环开了光,又去看了附近的一个藏医,在藏医那里坐了一个时辰,此外并未再与外界有任何来往。
万教授本来还联系了当地一个著名的中医,以前给自己看过病的。可中医不巧出诊到天津去了,要一天后才能回来。父女二人除了在木屋的附近象征性地打打猎,做做所谓的森林浴之外,多数时间都是在木屋里聊天。
尽管,赵红雨的身体还比较虚弱,无法远足,但她还是迷上了打猎。这是她第一次打猎,虽然木屋附近只有兔子、山鸡和鸟类可打,连野猪这种中型的野兽都难觅其踪,但赵红雨得以在父亲面前一逞枪法,坐在轮椅上都能收获两兔一鸟,还是让她叫爽不止,备觉满足。
多年以来,万教授几乎从来没有过和家人推心置腹聊天的感受了。这次和女儿的共处,让他体会了得到爱的温暖和付出爱的激动。让他高兴的是,他和女儿聊的所有话题,女儿都没有回避,包括女儿的学业和她未来的事业,也包括女儿的爱情和她未来的婚姻。
从女儿口中万教授确认了邵宽城在女儿感情中的位置。他与这个看上去并不强悍的年轻人发生过多次口角甚至肢体冲突,可以说,这对准翁婿彼此的敌对,已经到了撕破脸的程度。但万教授在女儿的面前,还是保持了谨慎的言辞和长者的宽容,并未对邵宽城多做评论,更没有严辞批评。也没有主题外露地晓以门当户对之类的道理,而是采取了更迂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从年轻人应有的人生规划和事业发展的角度,婉转地对女儿的爱情泼水降温,不动声色地表示出对邵宽成的不以为然。
万教授对女儿做了这样的开导和规劝: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将是人的一生中最关键的十年。人的一生将在什么位置上定格,将在什么高度上定位,是充实还是虚度,是富有还是贫穷,是叱咤风云还是默默无闻……一句话,是幸福还是不幸,主要取决于他怎样安排这十年光阴!光阴如箭啊,必须惜时如金!首先,女儿马上就要入校读研,很快,还要出国留学,这一学还不知要几年学成。学成后,马上又要管理父亲的财富,接受事业的检验,在这一切都没有开始,没有踏上正轨之前,爱情是不重要的,是必须放在第二位的。
而且,一个人的事业与地位一旦获得,将是稳定的、受用终生的;而爱情一旦获得,则会很快变得琐屑平凡,变得索然无味。有了好的事业,爱情还用愁吗?一个拥有了财富、地位、社会声望和人脉资源的人,一个进入主流社会的成功的人,还怕没有精英人士倾心追求吗?还用得着在意成功前的屌丝吗?
父亲的意思赵红雨当然听得明白,父亲几乎是在用他二十多年前放弃爱情的切肤经验现身说法。尽管,父亲为他当年的选择向女儿表达过歉意,做出过忏悔,但是,一旦把这个选择抽象到价值观的层面,父亲的人生态度其实并未改变。
父亲对邵宽城的BS,赵红雨当然听得明白,但她只是低头做倾听状,做思考状,未做表态,并不应承。她也没有替邵宽城解释,她显然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爱情与婚嫁之事。结婚如果不是眼前急办的事,她就犯不上急着说服父亲,忤逆父亲,犯不上在这优美的山间,在这悠闲的“假期”,与父亲发生争执和辩论。
进山之后,赵红雨的精神虽然好了许多,但体力毕竟还未恢复,所以熬不得夜的,每天晚饭后不久就困乏不支,就得睡了。父亲离开她的卧室后,她照例会给邵宽城发几个信息,一来简单报告这一天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及父女二人的起居活动,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二来要陪着邵宽城亲热几句,各种逗贫,嬉笑怒骂,倒也快活。邵宽城晚上劲头大,求多聊,甚至,求通话,赵红雨眼皮难撑,几个回合下来,就得求晚安了,然后,手机转无声,很快睡着。
这夜,邵宽城住在唐古县公安局招待所里,和赵红雨道了晚安,了无睡意。给李进信报平安之后,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百无聊赖地换了半天台,还是选择了收看西京台的《唐史讲坛》。
《唐史讲坛》看了多期,邵宽城渐渐发觉,镜头中的万教授与现实中的万教授,个性其实大相径庭。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万教授风度优雅,慈眉善目,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绝对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儒雅长者。而现实中的万教授则自尊心强,自卫心强,不容侵犯,有时甚至霸气侧漏,一点都不淡定,骨子里多少有点市井气的。当年抛“妻”弃女,多年与林白玉貌合神离,说明万教授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很多取舍,皆视现实的需要而定。他不知道他这样评价万教授是否掺杂了个人的感情好恶。他这样看待万教授其实也很纠结,如果不出意外,几年之后万教授就特么要成为他的岳父啦,他就得叫他“爹”啦。那时如果“翁婿”间仍然如此成见,如此心存芥蒂,叫“爹”的感觉会不会很坑爹呢?
这一期《讲坛》讲到了唐代开元盛世的尾声,宫斗愈演愈烈。十几年前由宁王抱出宫门的王子李清已经长大成人,改名瑁,封寿王。他的母亲——准皇后武惠妃为避免贵族势力渗透后宫,为寿王李瑁选择了一个民间女孩为妻,在第一次召见这个女孩并且对女孩感到满意后,武惠妃赐给了女孩一只白色的玉环作为订婚之礼,因为这个杨姓民间女孩的名字,就叫玉环。
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反观唐代,无疑有两个女人最为知名。一个是把李唐皇帝赶下台并取而代之的武则天,一个是让李唐王朝彻底走向衰败的杨玉环。而站在这两个最具传奇性的女人中间的,就是挽救并延续了武氏一族显赫地位,并且选择了自己继承人的武惠妃。武惠妃统治后宫近二十年,虽然在与皇后党与太子党的残酷斗争中最终胜出,但后世历代舆论对其贬多褒少,多以“手段阴险”,“蛇蝎心肠”作为评述,诸多戏剧及文学作品亦皆恶之。万教授认为,究其缘由,一是历代史学家多固守正统史观,对以庶夺嫡的一切历史人物皆扬少抑多;二是唐史对武氏数个子女离奇夭亡的事实均未作深究,显然有失公允。从历史人物的政治作用上看,武氏陪伴唐玄宗的二十年,朝政开明,吏治清廉,对外开放,四海平安。与后来乱唐的杨贵妃相比,足以推断武氏对开元盛世的形成,无疑发生了正面的能量。所以,万教授认为,对武惠妃的历史作用,应当以大概小,拨乱反正,予以新的审视与评判。
虽然武惠妃在政治上独善其身,但她选定杨玉环做为自己的儿媳,客观上为李唐王朝后来的走向,埋下了祸根。杨玉环不仅在外貌上酷似她的这位婆婆,且琴瑟歌舞样样皆通,才艺方面不逊惠妃。数年之后,惠妃薨,唐玄宗万端思念,竟与儿子换妻,另赐美女予李瑁,将儿媳杨玉环纳为己妾,以替代惠妃,填补空虚。若干年后杨玉环凭大词人白居易的《长恨歌》留名千古,而武惠妃则反而被摆在正史的边缘,几乎被人遗忘。
这一期《唐诗讲坛》让邵宽城着实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唐明皇的宠妾杨贵妃原来竟是他的儿媳,而且与他的亲生儿子已经有了五年的夫妻生活。这样的史实让他石化了半天,碉堡了很久,不知历史上还有多少这样有悖伦常的故事让人瞠目结舌。按照万教授的解释:唐代的李姓皇帝是来自西北的少数民族,并不像中原汉族那样拘泥儒家礼教,加之唐代风气开放,于是无奇不有。若以现在的观念,并用现在的语言评价,唐玄宗夺子所爱,实在太逆天了,太奇葩了!而在后世所有的史书中均未见抨击和谴责,更有白居易的一唱三叹,歌颂赞美,足见历史对此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万教授谈道:李清改名瑁,封寿王,从父命返回大明宫,从母命与杨玉环定下终身,宫廷内外,有关皇帝欲废太子而立寿王为储的猜测,盛传一时。据野史传说,寿王李瑁在重返宫廷之后,某次出巡曾遭不明武装偷袭劫杀,靠护卫拼死保护才幸免于难。此时王皇后早已被废,武氏怀疑的矛头,只能指向太子李瑛及其一党。
如果说,多年以来,武氏在与皇后党和太子党的斗争中一直是以守为主的话,那么这一次,她采取了主动出击的攻势。唐史记载中多有关于武氏阴谋废太子而以李瑁代之的说法,无论确否,但武氏与太子党结怨已久,直至势成水火,你死我活,应是事实。
自获封惠妃之后,武氏在唐朝的后宫,已经不乏亲从,有计划地让人散布谣言,已非难事。于是,宫中先是传出某些内臣内卫企图谋逆造反,皇帝身处危险的谣言,后由宰相李林甫等一干重臣分别奏请皇帝采取措施,加强皇宫的侍卫与保安。公元737年,时机大体成熟,武惠妃找到了一个受太子党信任的人给太子李瑛、光王李琚、鄂王李瑶传递口信,称宫内有人犯上作乱,皇帝不堪其扰,恳请太子联合两位王子进宫,清除乱党。李瑛、李琚、李瑶等人迅速率从属执械进入大明宫,声称奉旨护驾,武惠妃随即向皇帝反告太子率众逼宫谋反,皇帝旨命禁卫军在宣德殿外将太子及李琚、李瑶等缴械扣押,太子因此被废。这就是史上著名的三王事变。尽管后来武惠妃的儿子并未得到太子位,但三王事变无疑是武氏与异己斗争的最后一役,标志着开元年间后宫之战的终结。
一千三百年后,在远离唐代都邑长安的这个边远小城,在小城的这间公安招待所里,夜深人静的此刻,邵宽城还在为这场早已烟消灰散的宫斗而不能入眠。他想,越是处于权势巅峰的人,越是处于财富塔尖的人,究竟是越幸福呢,还是越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