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豆腐制成,林官也算大半夜的幸苦大功告成,销售一摊子没他什么事,他会回炕沙里睡觉,一直到中午,起身吃饭,整理清洗家什,为下一个夜半的工作做好一切相关准备。
开始,张家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干的,包括比林官大一两岁那张盈英的哥哥也开始夜半起身帮忙了。自从林官来家后,小林官察言观色,每天夜半同大人一样起身,找些力所能及的活干,慢慢的就成了一把好手。这时,张盈英的哥哥就专心读书,不用每晚夜半翻身起床干活帮忙了。
为此,张盈英的哥哥内心特别感谢林官,认为他就是进驻自家的解放军,拯救他于豆腐作坊辛苦劳作的水深火热之中。
林官被列为镇上受压迫典型,他自己本人事前一无所知。*爆发以后,他与昔日的老板今天的同事,张家伯伯和姆妈成了一个单位的员工。
由于他独特的身份背景,还被安排成为了门店售货组组长角色。售货组一共三个人,除了林官就是张家伯伯和张家姆妈。
就是说,自从张家豆腐店被合作以后,林官和昔日老板的身份被颠覆了。现在林官成了领导,昔日的老板夫妇是他的属下。这就让林官老大不安。
按照分工,张家姆妈坐店,管销售收款;张家伯伯则将豆腐豆腐干从后面的工场根据销售进度需求搬运,半机动形式,拉一台两轮的劳动车。林官原则上无须动手,只要坐在那里动嘴指挥而已。但这相当不符合林官历来的个人作风,在他眼里,张家不仅是恩人,也是他永远的老板,他只是一名打工者,无论在当年的张家还是现在号称永远向前进的水作商店。他从不对昔日的张家老板夫妇指手画脚甚至是颐指气使。恰恰相反,有活,林官总是自己抢在头里,类似当年他在张家打工一般积极主动。一旦工作上确实遇到难题,还时不时到张家伯伯那里讨主意。
这可以使张家夫妇俩人非常不安。但是,他们非常了解林官,那么多年了,林官敦厚淳朴的为人他们完全知根知底,只是顾虑社会观感,一旦再弄出点误会,自己倒也是无所谓,关键还是家里三个孩子,尤其是女儿盈英,自从展览会事件后沉默了许多,一付少年老成的样子,完全丢失了十几岁女孩子的那股子蓬勃朝气的样子。
自从展览会事件后,林官很少到张家来了。也不是简单的歉疚之意,他减少往来张家,因为几个孩子突然同他生分起来。形成了问题之后的问题。
据张盈英私底下同我说,那天林官见单位食堂做肉包子,想到张家几个孩子喜欢吃,就买了六个,装在饭盒里,下班后兴冲冲地往张家赶。来到张家后,他打开饭盒,例如往常一样招呼张家几个孩子吃肉包子。结果,包括张盈英在内的三个小孩不要说肉包子,就是对林官形同路人视而不见连个招呼都没有。
林官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默默收起饭盒,步出张家门口,从此在张家就非常罕见他那身影了。
据说张盈英她爷爷过世时,林官鲜有地来过张家一次,在当年将他从乡下领出来的张家爷爷的灵柩前,林官一直默默垂泪、无声无息……
第七章 云霄台街上的眼镜厂 笨办法就是好办法(14)
当年,老娘舅一手创办的大明眼镜厂处于老街北面的云霄台街。
云霄台,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老街上的云霄台街从形式到内容好像也并不具有类似的格局。
但是,大明眼镜厂一旦选择在云霄台街多年废弃不用的朱家祠堂里,张铁嘴就方言说,相当可取,具有一层“云霄大明”的非凡意义,之于日后小厂的成长壮大相当有利,至少在测字问卦的预期层面。
孩时,我从清晰记事起,时不时随母亲去大明眼镜厂。母亲是去上班,我是旁观,陪母亲打发工作时间。
当年那街道小厂没有很多严格的管理讲究,类似我母亲随身携带一个小孩子,可以给机械单调的车间添点生气,成为叔叔、阿姨职工们之间的话题。
母亲是名镜片打磨的挡车工,一个人要管几台机器。记忆中镜片打磨被分为粗磨和细磨不同形式。
粗磨活比较累人。作台上一个蛮大的铁皮容器里,机座在中间飞旋,操作工人将机头,上面松香柏油粘着毛坯玻璃往下按,将柄铁杆把手顶在腰间加压使力,一只手还要不断地往旋转的机具里添加灰色的矿石金刚砂,通常,这活男性职工从事者居多。
母亲从事镜片细磨,不像粗磨那么费力,那机头只要轻轻搁在机座上就行,只是时不时往里添加红粉而已,那是细磨的料。
看似简单,据说技术要求还是比较高的,而且没有仪器,基本就凭经验和眼力。母亲当年经过好几个月上海眼镜一厂专业培训,加上多年实践,已经成功跃升为车间里一名技术算是比较精湛的细磨工。
记得,母亲要管四台细磨机器,人要来回走动,我就被安排在母亲那高高的座椅上看眼前机器晃动。慢慢也积累了点经验,时不时拿起作台上小铁罐里的毛笔,往旋转的机器里添加红粉。
母亲工位对面那个长得很好看的满月阿姨常常表扬我说,梁师傅,将来你孩子一定也是个非常出色的挡车工。
一时,我难免有点得意。母亲笑笑说,孩子将来不一定学我这活。满月阿姨马上改口,那是自然的,你家孩子长的可爱,看上去也聪明。将来,至少可以坐办公室,甚至弄个厂长当当,管我们也说不定。
母亲还是笑而无语,这些或者并非母亲对我的未来期待。至于后来我不仅可以上大学,甚至留学美国,迄今在大学混个教授饭碗,不要说是满月阿姨,恐怕连母亲也是想不到的。
小时候,我喜欢随母亲去眼镜厂并不是那里好玩。
当时还没够上学龄时期的我,没那么多的同学伙伴。厂里的见闻传去老街上,那些小玩伴听了新鲜,我可以增加点成就感。还有就是常听母亲说,自从老娘舅介绍进了这街道眼镜厂,有了一份工资收入,家庭经济情况大有改观。这点我也切身体会到了,无论是从家长们言谈举止中,还是相当现实的例如饭桌上,我的零花钱等各个方面。我也不知道,愿意去厂里面,是不是潜意识里有点感恩的味道。
母亲说,解放后她一直在家里待业。自从爷爷咬紧牙关打着革命烈士家属的旗号将父亲送进国营米厂后,再也不愿利用家庭的资源便利,为母亲谋职提供便利。爷爷法事道场的业务一天不如一天,全家五口单凭父亲一个人当时三十元左右的工资,实在相当地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后来,还是老娘舅看不过去。他不仅尖锐批评爷爷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且主动出面,将母亲介绍到由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街道大明眼镜小厂里。
当年母亲大概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点,识字不多,但心灵手巧,再加上是老娘舅亲自介绍这层关系,很快被派往上海眼镜厂学习了三个月,回来被安排当上了一线的挡车磨镜片工,不久终于成为车间里的一名重要技术骨干。工资也见涨,从每月十八元,加到二十元、二十二元,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爷爷法事道场业务凋敝的收入缺口。在那个年代,每月人均十元的生活费完全可以保障基本生活需求。
这样的良好家庭局面没能持续,大约在母亲进大明眼镜厂四、五年后,五八年大炼钢铁,大跃进的气氛刚刚成形,赶超英美的口号犹在耳边,突然遭遇了自然灾害,而且时间长达整整三年。加上与前苏联老大哥发生俎语,老大哥这边逼着追讨当年老娘舅他们抗美援朝借贷的军火款,天灾人祸碰头,新生的共和国有点受不住力,类似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不仅日常生活,连吃饭都成为了难题。
五九年末,母亲从大明眼镜下放了,又类似过去只能呆在家里。所谓下放是当年比较委婉的语言表达方式,类似今天的下岗,明确说就是失业。
一切只是发生在我常去大明眼镜厂之前,等我记事的年龄,可以常去眼镜小厂,母亲已经恢复上岗,第二次进眼镜厂了。母亲常常说,这完全得益于老娘舅的远见。
当年就是在大明眼镜厂大批工人被无奈下放时,镇上领导提出要趁势关闭工厂,腾出朱家祠堂当仓库也是某种空间有效的利用形式。
但是,老娘舅坚持不同意。他提出,就是天大的困难面前仍然不要轻言放弃。一旦将来时来运转,你这厂早已关门大吉,重起炉灶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