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人生观表现在他们的忠、孝、义理、仁、人情等德行规定之中。他们似乎认为,“人的义务的整体”像在地图上划分势力范围一样分成若干领域。用他们的话来说,人生是由“忠的世界”、“孝的世界”、“义理的世界”、“仁的世界”、“人情的世界”及其他许多世界组成的。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特殊的、详细的准则,一个人对其同伴不是把他归之于一个完整的人格,而是说他“不懂孝”或“不懂义理”等等。他们不像美国人那样用“不正派”来批评某人,而是明确指出他在哪个领域中行为不当。他们不用“自私”、“冷漠”之类的评语,而是明确指出在哪个特定领域违反准则。他们不诉诸于绝对命令①和金箴②。一个得到赞许的行动总是与该行动所表现的世界相联系的。一个人“为了孝”而行动时是一种方式,而只是“为了义理”或者“仁的世界”行动时——在西欧人看来——就会完全是另一种方式。甚至各个世界的准则也会随着其内中情况的变化而可能要求采取很不相同的适当行动。对于主君的“义理”,在主君没有侮辱家臣以前,要求尽最大的忠诚;受到主君侮辱之后,就可以背叛主君。在1945年8月以前,“忠”要求国民对敌人作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天皇一广播宣布投降,对“忠”的要求就发生了变化,日本人一变而对外来者表现出合作态度。
西方人对此很难理解。根据我们的经验,人是“按照其本性”而行动的。我们按照老实或不老实,合作或固执来区分绵羊与山羊③。我们把人加以分类后就指望他们的行动始终如一。他们不是慷慨大方,就是吝啬小气;不是主动合作,就是疑心深重;不是保守主义者就是自由主义者,两者必居其一。我们期望每个人既然信仰某种特定的政治思想,就应一贯反对相反的思想意识。根据我们在欧洲战场的经验,那里有“合作派”,④也有抵抗派,但我们不相信合作派分子在胜利后会改变立场。而且,这种估计是正确的。在美国国内政争中,我们也承认,例如有新政派与反新政派,而且我们断定,在出现了新局势时,这两派也仍然会按其本性而行动。如果某一个人改变立场,比如,非教徒变成天主教徒,“激进派”变成保守主义者等等,这种转变应当名之曰“转向”,并应建立起与此相适应的新人格。
当然,西方人这种关于行为完整性的信念未必都能得到证实,但绝对不是幻觉。在大多数文化中,不论是原始的,还是开化的,男男女女都把自身描绘成为某一特定种类的人在行动。如果他们追逐权力,就会以别人服从其意志的程度作为衡量其成败的尺度。如果他企求受人爱戴,他就应与人接触,否则就要遭受挫折。他们会想象自己是严肃正直的人,或者具有“艺术家气质”,或者是优秀的家庭成员等等。他们在其性格形成中一般都具有某种“完形、整体性”(Gestalt)⑤,这种“整体性”给人类的生存带来秩序。
日本人从一种行为转向另一种行为不会感到心理上的苦痛,这种能力是西方人难以相信的。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走极端的可能性。可是在日本人的生活中,矛盾——在我们看来,就是矛盾——已深深扎根于他们的人生观之中,正如同一性扎根于我们的人生观之中一样。对西方人来讲,特别重要的是,应该认识到,日本人所划分的生活“世界”是不包括“恶的世界”的。这并不是说日本人不承认有坏行为,而是他们不把人生看成是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进行争斗的舞台。他们把人生看做是一出戏,在这出戏中,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一种行动方针与另一种行动方针,相互之间要求仔细酌量平衡,每个世界和每个行动方针,其本身都是善良的。如果每个人都能遵循其真正的本能,那么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如前所述,他们甚至把中国的道德箴言看做是中国人需要那种道德的证明,证明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他们说,日本人完全不需要那种包罗一切的伦理戒律。用前已引用的桑塞姆爵士的话来说,他们“不愿意抓住恶的问题”。按照他们的观点,不从宇宙的高度,也能恰当地说明坏行为。每个人的心灵本来都闪耀着道德的光辉,犹如一把新刀,但如果不勤于磨炼就会生锈。这种“自身的锈”,如他们所说的,像刀上的锈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因此,人必须像磨刀那样注意磨砺本性。但即使生了锈,心灵仍在锈的下边发光,只需加以研磨,使之脱锈生辉。
由于日本人的这种人生观,西方人很难看懂日本的民间神话、小说和戏剧,除非加以改写,像我们常做的那样,以求符合我们对性格一贯及善恶相斗的要求。但是,日本人不这样看。他们的评论则是围绕主人公陷入“义理与人情”、“忠与孝”、“义理与义务”的矛盾。主人公的失败是因为溺于人情而忽视了“义理”的义务,或者是因为忠孝不能两全。他迫于“义理”而不能遵行正义,迫于义理而牺牲家庭。这些矛盾仍然是具有约束力的两种义务之间的矛盾。两者都是“善”的。对两者的选择犹如债务者该还债时面对多如牛毛的债务,他必须选择先偿还某些债务而暂时不管其他债务。但他还清一笔债务,并不能免除其他债务。
对故事主人公的这种看法,与西方人根本对立。我们认为故事中的主人公之所以是好人,正因为他选择了善的方面,并且与恶的一方进行斗争,如同我们所说的“有德者胜”,结局必须圆满,善者应有善报。日本人则酷爱那种主角,他既拖欠社会的恩,又不能悖于名分,无法调和,只好一死了之。这类故事在许多其他文化中是教人们屈从于残酷的命运,在日本则反而成为启迪主动精神和坚忍意志的题材。主人公在竭尽全力完成其肩负的某种义务时忽视其他义务,但最后又和他们所忽视的“世界”进行清算。
日本真正的民族叙事诗是《四十七士物语》。⑥它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虽然不高,却无比强烈地扣动日本人的心弦。每个日本儿童都知道这个故事,不仅知其梗概,而且熟悉其细节。它不断传布、翻印并被拍成电影而广泛流传。四十七士的墓地长期成为著名圣地,成千上万的人前往凭吊致祭,凭吊者留下的名片使墓地周围变成一片白色。
《四十七士物语》主题是以对主君的“义理”为核心。在日本人心目中,它写的是“义理”与“忠”、“义理”与“正义”的冲突(在这类冲突中,当然是“义理”占胜)以及“单纯义理”与“无限义理”之间的冲突。故事发生在1703年封建制度鼎盛时期,按照近代日本人的想象,那时,男儿都是大丈夫,对“义理”绝不含糊,四十七位勇士为“义理”而牺牲一切,包括名声、父亲、妻子、妹妹、正义(“義”),最后以自杀殉“忠”。
当时,各地大名定期觐见幕府将军。幕府任命两位大名主持仪式,浅野侯是其中之一。这两位司仪官都是地方大名,由于不熟悉仪式,不得不向一位身份很高的在幕府中枢任职的大名吉良侯请教。如果浅野侯家最有才智的家臣大石(故事的主角)在身边,是会帮助主君周密安排的,但恰巧他返回故乡。浅野不谙世故,没有向那位在幕府中枢的大名赠送重礼。另一位大名的家臣则通晓世故,在向吉良请教时不惜重金赠礼。于是,吉良侯就不屑于指教浅野,故意让他在举行仪式时穿上完全违反仪式的服装。举行仪式时,浅野侯按照吉良指示穿戴,发现自己受到侮辱,就拔刀而起,砍伤了吉良的前额,后被众人拉开。从“对名分的义理”来说,他因受辱而向吉良复仇是一种德行;但在将军殿上拔刀动武则属不“忠”。浅野侯正当地履行了“对名分的义理”,但却必须按照规定“切腹”自杀,否则就不能说是“忠”。他回到宅邸,换上衣服,做好切腹准备,只等那最有才智、最忠诚的家臣大石回来。两人见面,久久定睛凝视告别,浅野侯早已如式端坐,乃以刀刺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后,没有一位亲属愿意继承这位已故主君的家业,因为他不忠于幕府、受到谴责。浅野的封地被没收,家臣也成了无主的浪人。⑦
从“义理”的义务来说,浅野家的家臣有义务随其主君一起切腹。主君切腹是为了“名分的义理”。如果他们也从对主君的“义理”出发切腹,自然是对吉良所施侮辱的一种抗议。但是,大石心中暗想,切腹殊不足以表现他们的义理,而应当完成主君未竟之志。主君因为被其他家臣拉开,未能复仇。他们就应当杀死吉良,为主君复仇。但这样做则势必对幕府不忠。吉良是幕府的近臣,幕府绝不可能批准浪人复仇的行动。按一般惯例,策划复仇的人必须事先呈报计划,确定行动日期,在期限以前若不能完成复仇,就必须放弃。这项制度曾使若干幸运者能够调和“忠”与“义理”的矛盾。大石明白,这条道路对他和他的同志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把那些曾经是浅野家臣的浪人召集一堂,却只字不提杀死吉良的计划。这些浪人数达三百人以上。据1940年日本学校所教授的课本说,他们一致同意切腹。但大石明白,这些人并不都是有“无限义理”,即日语所谓“诚的义理”(既讲“义理”又讲“诚”)的人,因而不是都能信赖对吉良进行复仇这种危险大事的人。为了区别哪些人只讲“单纯义理”,哪些人既讲“义理”又讲“诚”,他向大家提问,应该怎样分配主君的财产。在日本人看来,这是一种测验,那些要为他们的家属获得利益的人就不是会同意自杀的人。浪人们对财产分配标准掀起了激烈的争议。家老⑧在家臣中俸禄最高,以他为首的一派主张按原来的俸禄高低分配。大石一派则主张平均分配。这就迅速弄清楚浪人中哪些人只有“单纯义理”,大石随即赞成家老的分配方案,并且同意那些获胜的家臣离开同伙。于是,家老离开了,他因此而获得“武士败类”、“不懂义理的人”、无赖等恶名。大石这就看清了,只有四十七个人义理坚定,足以共谋复仇计划。这四十七个人与大石建立盟约,保证不论信义、爱情或“义务”,都不能妨碍他们的誓言。“义理”必须成为他们的最高准则。于是,四十七士刺指滴血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