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他恍惚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说:“元直今日叩拜门下,是择主乎,访友乎,抑或寻亲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而下,恳求道:“请丞相归庶老母,庶终生铭记曹公恩德,不敢须臾忘怀!”
曹操这次没扶他了,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无老母为我所请,元直终生不登曹孟德之门乎?”
徐庶心中一颤:“丞相仁德宽厚,慈悯苍生,庶恳请丞相念及我这一片无可奈何之心,归吾老母,徐庶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答丞相于一。”
曹操无声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纯孝之士,你这番话说出,赢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却让世人以为曹操挟持孝子之母,绝人亲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头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并非残忍之人。老母当日失陷,幸得丞相备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访丞相,求得老母奉养,庶若能与老母同享天伦,皆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赐!”
曹操朗声大笑:“不愧是闻名荆州的大才,马屁拍得果真有学问,我听着舒坦!”他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让你们母子相见,同享天伦,汝欲如何答谢我?”
徐庶咬着牙,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艰难地说:“愿、愿终生为丞相效牛马之劳。”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马之劳过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辞!”
徐庶惴惴地说:“元直愚拙之人,斗筲之才,怎敢累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过谦了,你无需顾虑,但有所求,一并告知,我尽量满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说:“庶尚有一不情之请,望丞相恩准!”
“什么?”
“听闻丞相尚获刘将军女儿,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归其父,以彰显丞相仁德之风。”
曹操沉默,蓦然诡谲地笑了一声:“莫非元直尚惦念旧主不成?值此之际,尚为旧主女儿求恩。”
徐庶背心一阵发凉,他稳了稳情绪,诚恳地说:“庶与刘将军识于患难,为刘将军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于丞相门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义,以旧为仇,如此反复小人何能生于天地间,丞相也不会赞赏徐庶为人!且庶以为丞相送还刘将军女儿,有利而无弊,一则可收远人之心,绥不服,抚不平;二则丞相听徐庶一言而行善举,感激天下微末,纷纷驱走丞相门下。”
曹操一阵大笑:“元直好一张巧口,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么?”
“不敢,庶只为丞相谋。”徐庶谦恭地说。
曹操缓缓地捋着须:“待我想想,有句实话要告诉元直,我便是把刘备女儿送回去,刘备也不会承我的情,我们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辩解一句,曹操却对他摆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元直有一挚友唤作诸葛亮?”
没料到曹操会提诸葛亮,徐庶错然,轻轻答道:“是。”
“闻说此人有经纶大才,可惜又被刘备叼走了,元直可否书信一封,请他北上?”曹操期颐地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
徐庶说不得是该喜还是该愁,他诚实地说:“丞相爱才之心令庶感动,只是孔明既已择主而侍,必不肯改迁,恕徐庶不能写此书信。”
曹操扼腕叹息:“可惜了,刘备这织席小儿却颇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便一定要说出口,不顾忌地道,“若是诸葛亮的家人为我所请,他也会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门下么?”
徐庶一点儿不犹豫:“他不会。”
“为何?”
徐庶实实在在地说:“因为徐庶之心是为百斛米、一丈绶、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热如火,“是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