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6年9月1日(咸丰六年八月初三,太平天国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六)。深夜。南京城。东王杨秀清府邸。
北王韦昌辉率属下三千余人奉洪秀全密诏,星夜兼驰,在陈承瑢(日后的英王陈玉成之叔)接应下,自“天京”南门而入。一行人快马加鞭行至距东王杨秀清住处几百米远的地方,韦昌辉令从人皆下马,数百人分成几队,他自率一百余人率先趋向东王府。
守卫门人见是北王来谒,韦昌辉手中又有天王府出颁的令牌,以为是有紧急军情,立刻大开府门。
韦昌辉率手下人即刻涌入,喀嚓数刀,东王府数十门卫均在片刻被客家老乡们砍掉了脑袋。
隐约听见大门处喧嚣,东王杨秀清忙命从人掌灯,很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数日之内,捷报频传,太平军老对手向荣都被气得自杀,杨秀清为此颇为自负。晚间多饮了几杯西洋葡萄酒,吸食了几口上好洋膏(鸦片),十分舒坦之余,忽然被惊醒,东王十分不快。他思忖:“军情再急,怎敢扰本王九千岁(马上就要万岁)的清梦呵。”
杨秀清的卧室十分宽绰,有二百平米左右,可称是大寝殿了。室内精美楠木摆架,遍置异宝奇珍。最为奇异的,一是东王床上笼围的、用数斗珍珠串成的珠帐(天王洪秀全也有一帘,形制相同,唯独顶上多一颗大夜明珠),一是巨大香木床四周晶莹剔透的玻璃水围——这在当时是十分稀罕之物。数片巨幅白晶玻璃围砌成墙,内中注水,放养数百尾珍稀品种的金鱼。巨烛照耀下,水围屏、珠帐上异钻奇石炫人眼目,光华四射。
东王平日极讲排场,有12个绝色女子充当“传宣”,侍奉左右。闻听北王来谒,这些值班的女子们以最快速度更衣着靴,赶往寝殿面前迎候北王。孰料到,北王与从人杀气腾腾,浑身血迹,上来二话不说,钢刀猛挥,12个美女立刻身首异处,鲜血浸透了殿内外充当地衣的明黄锦缎。
东王杨秀清听到门外声音有异,赶紧从床上跳起欲细作观瞧。双脚刚刚着地,映入眼帘的是平日对自己低眉顺眼的北王韦昌辉一张愤怒的脸。
未及杨秀清喊出声,数把钢刀齐搠于他的胸前。韦昌辉上前一步,揪住东王发髻,手中刀一使劲,把血淋淋首级拎于手中。
北王韦昌辉长吁一口气,信手一掷,东王的脑袋被抛入晶莹透亮的金鱼缸内。在无数支巨烛和景泰蓝琉璃灯的照耀下,东王杨秀清的首级在水中自上而下,慢慢沉落,腔中鲜血蔓散开来,渐渐遮掩住了他脸上瞠目张嘴的惊讶表情……
“太平天国”奠基人
如果把洪秀全、冯云山比拟为“太平天国”的理论指导者,那么,真正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并使“理论”最终变成“实际”的,非杨秀清莫属。从金田村到武昌,从武昌到南京,一直到太平军第一次击垮清朝的江南、江北大营,这位东王绝对是太平天国实际意义上的全局指挥者。
自1848年到1856年,八年之中,杨秀清假借“天父”下凡,共代天“传言”近三十次,绝大多数是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稳定了军心、民心。“传言”内容庞杂,有宗教的,有军事的,有政治的,有文化的,甚至有假借“天父”名义“识奸”、“杀奸”的。特别是太平军定都“天京”前,杨秀清的“传言”对于“太平天国”的事业大多具有积极的意义。
杨秀清第一次“天父”附体进行“传言”,是1848年4月6日。当时,为了团结紫荆山一带会众和壮大组织,杨秀清首次搞这种神秘把戏。如果他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和直隶地区附近搞这种东西,可能不会有太多人相信。但在经济、文化落后的广西,特别是浔州地区,这套东西大有人迷崇。要知道,浔州一带长久以来一直有一种类似跳大神的“降僮”迷信,即常有人自称为鬼魂附体,沟通阴阳两界。而客家人的精神故乡嘉应(梅州),本来也有类似仪式,客家话称为“落童”或“落娘”。浔州地方上多神盛行,不同人群崇拜信仰不同的神佛仙道,有信佛的,有信道的,信孔圣人的,信关圣帝君的,信当地城隍的,信乡野法神的。所以,洪秀全、冯云山当初四处破坏庙宇和神像,就惹起当地人的极大反感,一时间拜上帝会有“人人喊打”之危。
杨秀清有脑子,他更聪明,想出“降僮”的形式,以更简单、更原始、有便于当地人接受的迷信方式,把“天父”、“上帝”带到了人间。
由于“拜上帝会”本身根本不是正统基督教,所以就没人出来揭穿驳斥杨秀清的把戏。如此一来,杨秀清就创造性地利用多神论的外套,塞进了一神论的基督教观念,最终目的在于使他们自己独创的“拜上帝会”能够成事。而且,“降僮”在广西等地是一般巫师、游医和乡镇老娘们谁都可以做的事情,杨秀清对于自己的“代天传言”资格,却绞尽脑汁加以垄断,使得即使洪秀全本人也要敬崇他这种“权威”。而他“代天传言”的那一天,日后也成为太平天国的法定节日“爷降节”(太平天国只有六个法定节日)。
杨秀清“传言”效力首次大显神威,是冯云山被桂平县政府关押的那段时间。彼时人心涣散,洪秀全本人又不在广西,拜上帝会大有消亡之势。关键时刻,杨秀清拉萧朝贵演双簧,“天父”、“天兄”齐下凡,愚众不信却也难。杨秀清不仅在危急时刻稳住了会众的心,又宣扬了独一真神“上帝”的不可怀疑性,继而突出了洪秀全不能替代的“教主”地位。那时的杨秀清,绝对是甘当洪秀全人梯,他咣当一倒,忽喇一起,摇身变成“天父”,对信众谆谆教导:“各为尔主行真道,信实天父莫狐疑。”同时,随着不同时段的政治需要,杨秀清“传言”各具特色。该批孔击孟的时候,他讲“爷哥下凡,斩邪留正,收麦焚稗”,该利用孔孟思想团结会众时,他又讲“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即使是他自己因早年营养不良导致一只眼失明,杨秀清也能大做文章,以“天父”身份来表示他自己是代人赎病。得病都能把自己抬得“高尚”了,可知这位杨爷确是一个鼓动家。
随着太平军的不断壮大,杨秀清“天父下凡”日益具有权威性和强制性,往往以“天父”的名义审人、杀人,或斩人首级,或五马分尸,或点天灯,使得拜上帝教会众对他又畏又敬。甚至1851年底在永安斩杀“叛徒”周锡能,杨秀清也是借“天父”附体来对周锡能进行审讯和审判。凡此种种,让太平军将士觉得“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所以,有了如此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太平军早期真是一不怕死,二不怕苦,跟定上帝去杀“妖魔”,几乎所向无敌。
对天王洪秀全来说,杨秀清的“天父传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精神支柱。1851年初他在东乡称王,正是杨秀清代“天”传言:“我差尔主下凡做天王,他出一言是天命,尔等要遵。尔等要真心扶主顾王,不得大胆放肆,不得怠慢!”最使拜上帝会会众(包括当时的洪秀全)信服杨秀清的案例,当属1851年年底的一件事:当时,清朝将官乌兰泰由于在广州做副都统,吸收了不少先进洋东西,就派人假装向太平军投降,携书信及“礼物”到太平军军营。杨秀清拆信观瞧,又掂了掂“礼物”,觉得其中有诈,知道乌兰泰送的这东西不是什么好货,便立刻一翻白眼倒地,复翻白眼起身,以“天父”口吻说:“此内有炸药,众人小心!”军士们忙把乌兰泰的“礼物”移出营帐,掷于深沟。果然,轰隆一声,炸弹爆炸,就这样,一块铁皮还把冯云山肩膀削去一大块肉。除此以外,洪秀全等人毫发未伤。自此以后,连洪教主也把杨秀清当真“天父”对待,并下诏道:“爷降凡间悉圣旨,朕尽读过记清清。故此认爷能不错,爷哥带朕宰太平。”
见这种“附体”把戏作用大,杨秀清心中得意,认定自己“金口”有神,凡立法创制,无不借助“传言”来实现。渐渐地,杨秀清感觉上来,开始以“传言”一步一步神化他本人:“凡东王打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我们)好;枷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我们)好;杀我们一班弟妹,亦是要(我们)好!”“天爷”这张嘴真是太厉害,杀谁都是为谁好,反正天法至公,天父无过,严刑峻法,打击异己,均是上帝的“天意”。
到南京后,杨秀清的代天“传言”完全成了他搞特权最有效的手段。即使对于洪秀全的二哥洪仁达,他也敢借“天父”的名义把这位“皇兄”捆上打一顿。至于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等人,更是畏惧有加,每当有杨秀清“表演”时,皆跪伏屏息,汗流满面,唯恐东王以“天父”的名义把自己杀掉。
在1855年所颁布的《行军总要·序》中,杨秀清忘乎所以,基本把他自己就当成“天父”了:
今东王亲受天父天兄默中指授神妙机宜,左辅天王主宰天下,统驭寰宇。自金田起义以来,由湖南、湖北、安徽诸省直抵金陵,战胜攻克,马到成功。且闾阎安堵,若忘锋镝之惊;士女归心,共效壶浆之献,非由东王智虑精锐,防维周密,训练有素,赏罚至公,断不及此。盖东王具生知安行之资,展经文纬武之略,拨乱反治,除暴安良,功烈迈乎前人,恩威超乎后世,盖其时在运筹帷幄之中,所设规条号令,尽善尽美,诚为亘古未见未闻者也。
所有这些谀辞,大部分是实,但把他自己比拟为“生而知之”的神人,杨秀清确实忘了他是二把手了。
也想尝试当“万岁”
早在1853年底,洪秀全这个一介穷酸出身的“太阳”就在宫内开始虐打并任意以酷刑处死后宫“嫔妃”和宫女。大雪酷寒下,天王宫内的女官、宫女凿挖池塘时干活慢,让急于赏景的洪秀全大怒,他大发淫威,又点天灯又蒸活人,弄死不少无辜的女孩。洪天王后宫的作为,让杨秀清看不过眼,就佯装“天父”附体,指责洪秀全随意杀人和在宫内以“靴尖击踢”宫女,并进而“传言”道:“为君者常多恃其气性,不纳臣谏,往往以得力之忠臣,一旦怒而误杀之,致使国政多坏。”表示了对洪秀全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