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顾视众人颜色,已知其心。他已经了解到狄咏的事迹,颇为感动,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扬一番,此时又想起李丁文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闭门谢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韬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较己更受睹目。譬如烛火,欲使烛火之光明不显,其下策,是以布蒙之,而略有不慎,则烛火竟为布所灭;而其上策,则是置于太阳之旁,太阳之光远甚至烛光,则烛光虽大,而人必不以为意……”石越心中一动,已是拿定主意,当下又说道:“将有五德,狄郎可谓五德俱备者……”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狄咏守环城的事迹。
狄咏之事,本来颇为感人,自石越口中说出来,更添几分悲壮与无奈。琼林苑众大臣听石越从狄咏请缨说起,先是说他种种勇冠三军,夺敌之气的故事,无不振奋。接下来又听石越说起狄咏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敌,终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绝而败,众人莫不扼腕叹息。
直至听到狄咏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换满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当献城自杀之节义,从说的石越,到听的大臣,无论真心假意,全都热泪盈眶,感动不已。在场有几个与狄咏共事过,交情匪浅的武官,早已抱头痛哭。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范纯仁亦忍不住赞叹道:“此真将军也!”
顿时,附和之声响起一片,每个人都重复道:“此真将军也!”“此真将军也!”
第二天。睿思殿。
赵顼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盘腿坐在一张书案后面。李向安微微躬着腰,与几个内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与侍御史安惇。
赵顼前面的书案上,摆着一份奏章,这份奏折被挤压得有点变形,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迹、泪迹——这是石越呈上来的狄咏的遗表,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之字,行文草草,书法谈不上好,但每个字都遒劲有力,直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翊麾副尉狄咏顿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负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国,是谓无憾。陛下英明圣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尧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业,臣死无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负狄郎,非狄郎有负于朕。”赵顼默然良久,才轻抚奏折,黯然叹道。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份遗表上移开,这寥寥的几行字,应该就是狄咏的绝笔了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冀望才最为诚恳,也最让人心悸,尤其当赵顼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时候,隐隐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咏的死也是他的过错。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咏当时写就奏章的时候,必然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以这字迹略显得潦草,但狄咏的心中,却必然是没有丝毫的畏怯,因为在他的字迹中,看不出任何的虚弱、任何的飘移,而是一贯的坚定有力。
赵顼想起狄咏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对答,又想起,在狄咏殉城的时候,他心里会想到什么?是什么力量与信念支撑着他,才能让他这样的无畏与坚定?
狄咏为满城百姓平安而自杀之事,此时早已传遍汴京城。不仅《新义报》与《汴京新闻》两大报纸连篇累牍的赞颂,民间交口传颂。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赞扬之声。短短一天之内,追思纪念狄咏的声浪,如同海浪一般袭卷了整个汴京,人们几乎已经将石越忘记。
赵顼自然是乐见这样的情形出现的,只不过其中让他略觉不快的是,赵颢替清河说情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贤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邓润甫打断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说道:“先狄将军之事,虽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过于悲疼,尚须保重龙体。如今之势,是因狄将军之事,朝野都要求彻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为兰台令,只须依律敕治狱便可。”
邓润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从来都不是按律治狱。劳动到御史中丞亲自过问的案件,需要考量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舆论。做为法律条文的敕与律,在此时,主要不过是门面的装点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反驳的。
“遵旨。”
“安卿求见,又是为了何事?”
安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双手捧着伸过头顶,道:“臣有本奏。”
赵顼向李向安点点头,李向安连忙上前,接过安惇的奏折,递给赵顼。赵顼一面翻开细看,安惇一面欠身说道:“臣所奏之事,与白水潭学院及石越皆有关碍。自熙宁九年始,白水潭学院修撰目录之书,名曰《白水潭藏书总目》,其书之编撰,皆当世之大儒,历两年乃成,今岁正旦上供一套,藏之于秘阁。开封府官立图书馆亦有收录。臣虽不才,然好读书,自汉以来,目录之书为治学者所必读,此所谓学问之门径也。故臣亦曾翻阅此书,知此《总目》,其志不小。”
“哦?”不仅赵顼停下了对奏章的浏览,讶异地抬起了头;连邓润甫也显得十分吃惊。有宋一代,学术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录便是从宋朝兴起。因为目录学自汉朝出现以来,可以说是治学之门径,不懂目录学,几乎便无资格言“学术”二字。赵顼虽是皇帝,却向好学著称;邓润甫学问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谓《白水潭学院图书馆藏书总目》的修成,在学术上,毫无疑问是一件盛事,因此赵顼还曾经加以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