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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 第二节(第1页)

六月的雨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的。唐康带着几个家人,冒着倾盆大雨,摸黑赶了一整夜,虽然个个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可心里却只盼着这雨下再大一点,再久一点,好拖一拖京师运送火器的部队,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第二日天一亮,那泼水似的大雨顷刻间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个艳阳高挂的大晴午。零口镇与蓝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却只有一条简陋的官道相连,暴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这八九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几个时辰。不料到了蓝田县后,却没有田烈武部的踪迹,一打听,才知道有支宋军驻扎在县南二十里的峣山。唐康不敢多停,将就在马上胡乱吃点干粮,又向南奔峣山而去。

自蓝田至峣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时常修葺,虽经大雨冲洗,却并不怎么泥泞,只是越往南越觉得地势险要,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峣山脚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见巨峰如屏,山岩相映,郁郁葱葱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个风景秀美的所在,全不闻半点金戈之声。唐康策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更看不见旌旗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着脸又走了约半里路,身后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个家人试探着道:“这……这田将军是不是已经走了?”唐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过头,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尽管回去便是。”说罢,“驾”地喝了一声,使劲抽了坐骑一鞭,驱马向谷中跑去。众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驰,紧紧跟在唐康马后。

唐康心里其实早已在担心田烈武已拔营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说下大话,若然不诺,非止败坏国事,传出去,亦为天下笑柄。这时候见不着田烈武部的踪影,心里便不由得有点心浮气躁起来。驱马疾驰,狠狠地抽打着坐骑,竟是将气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马上,打得马身上深一条浅一条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唐康心中一喜,连忙策马迎上前去,却见前头两名身着红色军袍的骑士并绺疾驰,不一会功夫,已至跟前。二人见着唐康,连忙翻身下马,其中一人趋前一步,抱拳问道:“敢问尊驾是戎州知州唐大人么?”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着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龙卫军第五营都指挥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帐下翊麾校尉赵隆,奉致果将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赵将军不必多礼。”唐康坐在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头望着前面的山道,问道:“你们田大人怎么知道我来了?”

赵隆见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军部伍出身,先后跟随王韶、姚麟、李宪,摸爬滚打,对阵厮杀,积功升迁,至此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军中度过,除了在朱仙镇讲武学堂集训时曾经去过一趟汴京那个繁华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他再怎么说,也是个翊麾校尉、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虽高,却毕竟也只不过是一个外放知州,与他这个禁军现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着。他巴巴地跑出来迎接他,虽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脸面,如何唐康便敢这般高高在上,不下马也就罢了,竟是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兴,也只能先收起来,道:“致果因大人高升回京,这几日间或会路过蓝田,大人与致果是故交,说不定便会来访友,早已知会下去。故此,大人一进山,我们的暗哨便已发现,抄了小路报知。致果甚是高兴,因吩咐下官前来迎接……”

“原来如此。”唐康心里更觉不快,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赵隆更觉没有意思,便上了马,在前面引路,朝着营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营却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唐康等人便到了大营。

此时田烈武早已领了营中将校,在营门前相迎。见赵隆引了唐康过来,田烈武老远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别来无恙。”他与唐康有主仆、师徒、朋友三重关系,他在石府做教习时,唐康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唐康骑马射箭刀剑拳脚,哪一样功夫他都亲自教过。此时一别十余年,昔日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俨然便是个“国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兴,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趋前几步,便要拉着唐康的手入营,不料他手还未伸出,唐康已经拱手一揖,干笑道:“田大人,别来无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脑袋,呵呵笑道:“二公子,这可折杀老田了。”

唐康望着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么折杀不折杀的。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纵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时也已隐约觉出唐康话中的讥讽之意。他诧异地看了唐康一眼,却见唐康看起来笑容可掬,神情亲切,一时竟又疑心自己感觉岔了。但他是个直性子,在朋友面前不愿意藏掖着,当下道:“二公子,休说只是个校尉,便是做到大将军,俺田烈武还是当年石学士府的那个田教头!二公子若还念当年的那点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头也好……”

他话未说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头!好个田教头!十余年来,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哩……你也是中过武进士,统率着数千虎贲之士,在灵州城前让西夏人闻风丧胆的大宋名将呢,还敢叫你‘田教头’?当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们来参我么……”一面说着,一面与田烈武携手并肩走进营中。

田烈武这才“知道”唐康是与他玩笑,也陪着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一干人中,只有赵隆此时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时的不快与后来的讥讽,无非是因为田烈武的“失礼”——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门客”出身,便与唐康有着主仆的名份,但田烈武从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无怪乎唐康心里要感到不快。以赵隆对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是全是无意的,也许在田烈武心中,他与唐康的名份,“师徒”与“朋友”这两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与唐康的身后走进大营,不觉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这个年青人的机智应变,让在军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叹弗如。他不觉替田烈武忧虑起来,田烈武还把唐康当成十几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却显然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了……

两天后,零口镇。

尽管章惇曾试图封锁消息,但渭南发生叛乱的传闻,此时还是早已传遍了这个繁华的小镇,被传言惊扰的居民们都惊恐万状,纷纷收拾细软逃向临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来客商更已绝迹。除了零散从渭南逃难来的百姓,繁华的零口镇此时便只余下一群如临大敌的厢军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桥西岸,章惇正向刚刚赶来的范纯粹与高遵惠介绍着他所了解的情况。范、高二人得到报告后便立即赶赴零口镇,让他颇觉意外。陕西转运、提刑、提督、学政四司,提刑司设在河中府不可能赶来,新任学政使尚未到任,范纯粹与高遵惠已经是陕西阶级最高的两个官员,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镇安全的京兆府,不必来零口镇亲身犯险的。无论如何,对于有胆色的人,章惇还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虽不肖,亦不敢爱身甚于爱君。毕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纯粹沉声道。

“范公尽可放心。”章惇执鞭指着石桥,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桥、石桥边,也都堆满了干柴、炸药,叛卒绝不可能西窜。”

“毕竟是子厚顾虑周详。”范纯粹赞道。一旁的高遵惠却望着章惇,眼中尽是诧异之色。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到零口镇后,他便询问过张英还有一些难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况。那些叛卒此时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要流窜,又岂敢向长安西行?最多是东入华山散为群寇而已。但不论章惇是真糊涂,还是故意夸大兵变的威胁邀功,他都没有必要当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变,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军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强暴妇女,被渭南通判周泌当街杖毙而起……”

“雄武二军的军纪怎的这般差?!”高遵惠不禁皱眉道,“他们没有军法官的么?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贡生、熙宁十二年进士,两任通判,考绩都在优等,为官清正,是个能员。”范纯粹板着脸,打断了高遵惠的话,“禁兵入室强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杀得好!杀得好!”

“范公,国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脸来,道:“死刑要过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来个杖杀了事,国家设刑部做什么?禁军犯法,是卫尉寺该管,他周泌凭什么便能杖杀禁兵,激起大变?”

“以高大人之见,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说陕西将相失和,范纯粹与高遵惠相互看不对眼,他赴沿边观风时,路过京兆府,见范、高二人和和气气的,还以为那只是无聊的谣传,此时才相信原来事出有因。他连忙打着圆场,道:“周泌处置事情,确是刚直有余,有失当之处。但雄武二军兵变,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说是周泌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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