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爷子的虔诚劲儿,不亚于修道士。他的那份儿和气,那份儿爱,你知道吗?是追思弥撒上的那种爱。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夜时,他又是哭,又是祈祷。他所谓的爱,就是跪下亲人家的屁股,低眉顺眼,目不斜视。这也算父亲!不论何时,他都温驯得像个婴儿。我从没听过他吵嚷,要不就沉默,要不就哭泣和祈祷。他从不粗鲁或发脾气。可他唠叨起来,能把人逼疯。
我母亲?她也没什么两样。两人都是“耶和华见证者”教徒,只等着救世主出现。到了那一天,他们和他们的朋友准能剩下,我们只有下地狱了。我们家的每一天是这样过的:起床——祈祷——伤心——祈祷——哭泣——祈祷——睡觉。怎么样,有趣吧?
是啊,你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我爸爸的老爷子给人处决了,就在战后不久。有时,我妈发神经时,就数落我说,我像我爷爷一样,魔鬼附体。上帝会惩罚我的,不用等多久了。可我不会让人把我逼疯。我们不能提到爷爷,只有祈祷时才行。他们乞求上帝怜悯我爷爷,保证一辈子为他赎罪。问题就在于,怎么赎罪?他们毁了自己,还要把我也捎带上,就因为老老爷子是纳粹时代的一个大人物。我从照片上见过他,他看上去真威风,穿着黑制服、长筒靴,帅极了!瞧那头发,那双眼睛。我敢保证,人人都怕他。不像我们家老爷子,见谁都怕。
不管你说纳粹什么,他们确实很厉害。至少那些男人是如此。女人惨点儿,衣衫肥大,头发凌乱,不用管她们了。那年月一定很带劲儿。学校里放过那时游行和集会的影片。意气风发!今天哪还见得到这种事儿。是的,我知道,那是个严酷的时代,有战争、挨饿、轰炸、犹太人。我们有过一位历史老师,长头发、大胡子、运动衫、牛仔裤——瞧瞧那家伙,什么事都大惊小怪。他没完没了地谈论犹太人、共产党、吉卜赛人、俄国人——受害者,都是受害者。就像他被人迫害过,纳粹分子还在找他麻烦似的。但他是什么人?不是犹太人,不是吉卜赛人,也不是俄国人,说不定是个共产党。我从来不信他教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糟糕。
有人曾在课上问他:“老师,我怎么看不出他们疯狂?为什么人人都去欢呼,人人激动万分?总得有些道理吧。”我们可爱的老师,他傻了。他骂那个提问的男孩是个新纳粹,问他是否一点都不尊重受害者……。但我们不依不饶。总算有人把话说出来了,我们都想知道究意是怎么回事。课堂上就像大堤决了口子。总是罪人和罪行那一套,犯罪的总是我们——德国人。所有学生都在高喊、尖叫。有个学生说,他告诉我们的都是胡扯。我们看过电影——欢乐的儿童,容光焕发的女人,街上满是喜气洋洋的人群。我对老师说:“你在撒谎。”他起先沉默,终于按捺不住,朝我们大嚷大叫,六十年代的左翼窝囊废不见了。他暴跳如雷。我们终于撕下了这位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解释的傀儡的假面具。突然,他不再慢声细语地传道,不再说能够理解甚至容忍我的挑衅,以及所有这类屁话。他怒气冲冲地找上我了。我有这么一个爷爷,他是一个罪犯,比罪犯还糟,是一个战犯,还能指望我有什么好呢?他的原话就是如此。我一声没吭。坐在我旁边的是我的朋友嘉德兰。她忽然喊道,他应该庆幸我爷爷不在了,因为……。我就听到了这些。教室里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话。
这以后,可爱的历史教师整个儿垮了。这个懦夫告到校长那里。这个左派英雄,一张嘴就是他与恶势力如何抗争,现在跑去找校长了。我知道他准在蒙人。于是,校长大驾光临,喋喋不休地讲了一番话。他告诉我们,我们应当感到负疚和羞耻。或许他应当如此,但不是我。我没有杀害任何人,没有欺负任何人。我没有向希特勒欢呼万岁。如果他们认为自己错了,很好。他们不妨背上十字架去哭天抹泪。这一切让我烦透了。总有人不断提醒我们我们德国人永远是坏蛋,难道还不够?我们发动了战争,我们毒死了犹太人,我们毁了俄罗斯,可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又不是我干的这一切,也不是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或者我的父亲。关门的动静大点儿,老爷子都会吓得发抖。他们在纽伦堡,已经处决了所有罪犯,我爷爷也在其中。他们已经表演完了,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每年学校里都是老一套,集中营的影片,集中营的照片,说实话,我已经受够了。
奶奶过去常说,爷爷是被人谋杀的。在她看来,没有法庭的裁决,也没有依照法律处决。她现在八十五岁了,坐在轮椅上,跟自己说话。只有父亲不在时,她才会讲起爷爷。
她告诉我:“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高大、傲慢,穿上军装后,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他的诱惑。”说着,她的脸上便焕发出光彩。有时,她还会讲起希特勒,她曾见过他几次。她说,希特勒走入房间时,人人都会挺身肃立,他们都怕他,包括我爷爷。不幸的是,最后他疯了,否则,我们不会输掉战争。当然,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但她就是这样讲的。至于犹太人,她说,应当肃清他们,不让他们毁掉德国。
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太太没准儿是老糊涂了,可她也没有全错。瞧瞧今天的犹太人,说是灭绝了,可今天又遍布各地。我是否认识犹太人?我不认识。但在电视上、广播中,还有银行里和报纸上,到处都是犹太人。举个例子?让我想想。有了,罗森塔尔和他的“Dalli,Dalli”(快,快)。再举一个例子?我眼下想不出来了。我得去问我奶奶,她谁都认识。她常常会指给我看:这个是犹太人,那个是犹太人,那个也是。她还能走路时,我们常在周围散步。她会告诉我哪家商店是犹太人开的。她说他们几乎控制了一切。现在,她总说,小鱼赶跑了,大鱼却回来了。结果,他们比以前还富。
请别误解我。我不是种族主义分子。我同犹太人无冤无仇,他们对我毫无意义。我甚至一个犹太人也不认识。我刚十九岁,老是被指责在反犹罪行中也有份儿,这太可笑了。什么意思?我们那时偷了他们还是抢了他们?我们今天又有什么?我父亲十二岁时,他们带走了我爷爷,处决了他。剩下我奶奶和几个孩子,两手空空,名誉扫地。老人家多少年来“为了祖国出生入死”,得到的奖赏就是脖子上的一根绞索。我父亲可能有点儿窝囊,可我不怪他,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转向宗教。
你知道,有时我甚至不在乎当个穷苦的小犹太人。至少是今天,当然不是在那时。而现在呢?人人都会同情你,你永远是受害者。人们因为内疚会拼命塞钱给你,所有的大门对你都是敞开的。赔偿?别吓着我。谁又管我们呢?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所破公寓里,三间屋子,一星期吃一次肉,没有闲钱看电影或享受任何其他娱乐。他们得到多少,我就失去多少。
是的,我有一个姐姐。我不想谈她,我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她比我大三岁,处处都与我相反,好得没边儿。她永远温文尔雅,和善得让人心烦。她学医,准备当精神科医生。她的口头语就是“助人为乐”。
有一次她同奶奶差点动手打起来。两人整天跟仇人似的。布丽吉特,就是我姐姐,总跟奶奶抬扛。布丽吉特问奶奶我爷爷怎么能够参与那些罪行?她对他难道没有任何影响?可怜的老太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脸也红了,气也不顺了,火冒三丈。她说,他不是罪犯,他是英雄!过去和现在她都为他而自豪,虽然他们杀了他,她还是永远爱他。于是,布丽吉特也蹿儿了。来来回回就是这套,像在台上扮戏。而布丽吉特扮得就像她曾经历了一切,当时她就在那里似的。
你想不出她都做了些什么来摆脱沉重的负罪感。赎罪,和解——笑话。为什么?这又关她什么事?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怎样。她不过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大娃娃。每年她都去以色列,在一个营地里无偿工作。数数她参加的委员会吧,和平委员会、国际和解委员会、反排外委员会、犹太教-基督教和睦委员会,我见了她就头疼。总有一天,她会组织一个舔屁股委员会,自任主席。
你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恼火?就是她这样的人毁了我们。以大姐姐为榜样?别让我笑掉大牙。我学她什么?有人吐她一口唾沫,她得赶紧递杯水,怕人口干了。人家把一杯啤酒泼她脸上,她还装成是下雨了。她和她的朋友没有自尊。他们比救世军还糟,难道这就是新德国人?未来的精英,受过高等教育,我们今后的政治领导人?我不认为这是人道主义,我说这是自虐,这是窝囊废。当然,我也不赞成恢复从前的一切。但因此,我们就需要坚强起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靠我姐姐和她那些朋友?如果他们掌了权,我立刻移民。
上哪儿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儿,离开这些孬种。要是能选择,我去没输过战争的国家,至少得过去五十年没输过。好歹让我生活在胜利者中间,再不跟这些永远的失败者扎堆儿。瞧人家法国人,他们多为自己的祖国骄傲,或者英国人,甚至俄国人。他们有谁会在国外隐瞒国籍?我姐姐到别的国家时,只讲英语,免得被人当成德国人。想想吧!
你没有这个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你们先把希特勒送给我们,然后他又侵略你们。说实话,你们安排得还真不赖。今天,我们成了大坏蛋,你们却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