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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真贵族的内部酝酿了一个多月的一场政治风波终于平息了,他们最后获得统一的结论:就是要张邦昌,不要赵皇帝。
自十一月底,金太宗皇帝传来谕旨要废赵立张,遭到前军统帅斡离不、粘罕的反对,斡离不立刻请他的叔叔阇母国王亲自出马,赍着他与粘罕的奏疏,前往会宁府。阇母是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异母弟,生长兵间,多立殊勋,曾独自出兵平定高永昌之难,攻下东京与沈州。后来连续攻下辽上京、中京、西京,都是首功。克燕之役,虽然没有经过战斗,他却带着太祖的硬军,仅比宋将马扩落后一步进入燕京城。金朝人一向夸耀的“辽五京我已有其四”其实多半是阇母的功劳。斡离不特派这位德高望重、勋业盖世的亲贵前去上京,无疑是希望他能说服太宗皇帝,改变其废立的朝旨。阇母本人也倾向于维持赵氏皇朝。
不过功勋阀阅并不是一直能起作用的,它有时被遗忘了,有时反遭到猜忌。在上京诸亲贵的心目中,阇母也不过为“前线之一将”。这些亲贵没有为平辽伐宋立过多少功劳,却占据了最重要最有权力的位置,阇母甚至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就废立的利害敷陈一番,就被打发和完颜斜也一起遄返前线。完颜斜也是上京亲贵集团的代表人,他凭着太祖太宗皇帝同母弟这个身份被预定为太宗的继承人,号称谙班勃极烈,还挂着伐宋两路军都元帅的名义,虽然一天也没有到过战场。他是主张立张邦昌最积极的人,唯恐自己的权威性受到前线将士轻视,采取十分坚决,甚至是毫无商量余地的顽固态度在军中宣布大皇帝的最后决定。
既然是大皇帝的决定,又由未来的皇位续承者亲自跑来宣旨,许多人改变初衷支持张邦昌上台。其中刘彦宗受到暗示最早,了解内部情况最多,因而主张废赵立张最力。他的倒戈使斡离不十分震惊。后来刘彦宗好劝歹说,使斡离不明白,他自己手握着一支大军,功高震主,如果在这个问题再有异同,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而且难免要在草创未久的朝廷中引起一场严重的纷争,最后甚至会发展到以兵戎相见的程度。
刘彦宗的倒戈固然使斡离不的感情受到极大刺激,但他说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情况是明摆着的,他再要坚持保宋,势必与朝廷相戾。金朝内部本来就存在着不少矛盾,军政之间的纷争如果表面化了,这些矛盾都可能迸发出来,造成无可挽救的大分裂,两害相权取其轻。凡是开国的英雄一般都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以理智代替感情。斡离不咽下了一口气,默默地表示同意了朝议。
粘罕原来也是主张保宋的,他的赞成或反对常常出之以争吵、相骂的形式。看起来,他好像永远是斡离不的反对派,实际上倒是他的追随者,许多问题都是如此,在保赵问题上尤其是如此。
这一次完颜斜也南下,在宣布朝旨前,先去找他谈话,然后再找斡离不。这大大出乎粘罕意料,由此他忽然想到上京方面并非事事都与斡离不一致。过去因斡离不的权势在自己之上,迁怒于他的后台,甚至怪到皇帝头上,现在想一想未免过分了,这一次可不是皇帝要拉拢他来打击斡离不!
“彼此拉拉打打,戏还待做下去,一切犹在未定之天,俺何必过早地担起心来?”今天粘罕第一次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认为只要积极拥护朝议,就不难扳倒斡离不,成为两路军的最高统帅,这正是他长期追逐而得不到满足的欲望。目前,至少在目前,他还没有比这更大的野心。
追随斡离不,仍然坚持保赵反张,固然可使斡离不满意,保证两人之间的合作无间,追随朝议,主张废赵立张却可以取得朝廷的欢心,扳倒斡离不,实现自己多时来的理想,还可以博得继承的皇帝完颜斜也的好感。“两利相衡取其重”,粘罕既然有了这样的权衡,不难想象等到完颜斜也正式宣布朝旨后,他有怎样热烈、积极的表态了。
说到最后,他才想起张邦昌那副猥琐的样子,他看起来活像一条缩成一团、保护在树枝皮壳里的皮虫,他一生的努力就在于辛辛苦苦地把树叶皮卷起来,粘起来,紧紧地包起来为自己筑成一个安乐窝。他闻起来像一块布满蛆虫的酸乳腐,老远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霉蒸味。
伐宋战争开始以来,粘罕亲眼看到被金军俘获的山寨义军首领石竫。当时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钉在一辆木板囚车上,却用一口唾沫回答他粘罕的劝降,接着又大声骂道:“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作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
怀州之陷,守城知州霍安国被俘,正待行刑,粘罕亲自劝降。霍安国清清楚楚地回答:安国是大宋之臣,未得官家文字,如何拜降?甘死如饴。
这二人,一个是百姓,一个是官员,都撞顶了粘罕,不愿苟活。粘罕杀了他们,却从心里敬佩他们。尤其是石竫那最后的一句话,叫他几夜都睡不好觉。
张孝纯凭太原城顽抗了九个月,拖住粘罕的腿,使他的声誉顿落,不能与斡离不相竞,粘罕心里却也敬重他。城破之后,张孝纯拜降了。从此他在粘罕心里变成一棵草。以后粘罕常当着张孝纯的面痛赞坚守不屈的王禀,用来讥辱他。看到他两颊发赤,要想辩几句又不敢辩的样子,粘罕心里痛快。
这个张邦昌呢,连张孝纯也比不上。如果张孝纯还可算作一棵草,张邦昌只是草上的一只小虫子。粘罕实在看不起他,不明白皇帝与谙班勃极烈怎么会看上他,让他来做南朝之主!
这一点倒是他的谋主高庆裔提醒他了。
“张邦昌固是阘茸庸奴,如南朝立了个英主,与我朝何益?倒不如庸奴易于驾驭!”
此话一语破的,扫除了他思想中的最后障碍。
斡离不用沉默表示同意,粘罕用热烈的反应表示同意。二位统帅如此,阇母、娄室、希尹以下对废赵立张一举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接着在研究具体执行方案上,粘罕又提出许多建议:首先是把赵官家及道君皇帝骗到青城来,加以扣留。然后要宋朝百官议废立之事,总之是不使用武力,要渊圣自动让位,要百官自动拥戴张王,那时黄袍加身,军民百官高呼万岁,大事可成。
“赵皇手下也有有识之士,如不使用武力,他怎肯入壳,来到青城受羁?此事还待商量。”
不太了解情况的完颜斜也提出了疑问,粘罕毫不犹豫地回答:“此事容易。谙班有所不知,如今赵皇已成为我囊中之物,恰似一团和了水的面,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明日让萧庆传话与他,说是要共议为大金皇帝加徽号之事,叫他与道君皇帝、宰相何等同来,他们焉敢不来!”
“诸臣议会,必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怎得他们自己提出废赵皇,立异姓之事,知我大金皇帝已意有所属,要立张邦昌为王?此事难处。”
“这也不难。上月初翰林学士承旨吴幵随赵皇同来,私下说诚愿为大金效死力。此事只要说与他听了,他自有安排。”
这两段话都回答得头头是道,人们听得出这是刘彦宗心中早有打算,借粘罕的嘴说出来罢了。完颜斜也听后,表示满意。斡离不还是沉默无言,不表示异议,这些具体的办法就算通过。
还蒙在鼓里,为自己的命运把握不定而发愁的渊圣皇帝的命运已由别人替他决定了。受骗出城,受羁青城,被废黜,被折辱,如果别人不让他马上就死,他还得受长期的凌辱。这条漫长的可耻的道路将一直陪伴他到底,直通进他的坟墓。
联系着赵皇命运的北宋王朝的命运也在这个会议中决定。它的死亡要爽快得多,只消挺一挺脖子,别人一刀就把它报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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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圣第二次蒙尘,对军民百官宣布,果然是:为议加徽号之事,出城见两元帅。
渊圣本人是否相信这次出去真是为了议加徽号之事,这很难说。一方面他事前已与词臣集议,拟定了“继天集统,昭德定功,敦仁体信,修文振武,光圣皇帝”这样一长串有二十字的歌功颂德的徽号准备加在大金皇帝头上。下面的都是泛泛之词,要紧的是冒头四个字,承认他受天之命,膺承皇统,那就等于否认宋朝的天子皇统的地位,因而引起主管其事的太常博士华初平的反对。这个博士确实是个博览群书、不识世务的士人,国家已亡在大金皇帝手里,送他一个空空洞洞的尊号又值得几个大钱!何况金方派来的邀驾特使高尚书(他是粘罕的亲信汉儿高庆裔)、常住东京都堂办事的萧骷髅都在现场,官家、大臣谁敢说个不字。果然萧庆的脸色一沉,华初平的太常博士立撤,改派擅长文章的汪藻代替其任,要他连夜草定册文,明天随驾去青城备用。
高庆裔和萧庆的这番做作,倒使渊圣、何相信此行果真是为了议加徽号之事,他们放下了一半的心。拟定随驾的名单中有金人指定的郓王赵楷、宰相何、枢密使曹辅。翰林学士承旨吴幵、翰林学士莫俦、兵部侍郎司马朴等。其中郓王是代替太上皇出城,司马朴由斡离不特别指定,有类乎“特邀代表”,临时把他从工部郎超擢为兵部侍郎。曹辅在宣和时以疏谏太上皇微行至李师师家出了名,“直声振于天下”,后来做了大官,几番为金人效劳,证明他走的是一条弯曲的路而不是什么直道。他被金人指定,性质与吴幵、莫俦一样,是想派他的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