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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第1页)

再次被捕,刘思扬没有逃出敌人的魔掌。

中美合作所警卫森严的大门,一闪就过去了,眼前是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公路盘旋着。越过一座坡,又爬上第二座,黑色轿车啵啵响着,吃力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爬着。汽车经过的地方,刘思扬已不是第一次走过。他回忆着,打量着。是的,快到渣滓洞了。前面还有几座山岗,翻过去,只有十分钟车路。那时候,会有竹梆声出现,真的很快又回到战斗的“家”了。

一条小溪沿着公路流走,来自山涧的水,清澈见底。小溪横过公路的地方,出现了一座石桥,黑轿车开到桥边陡然停住。刘思扬望了望,桥的左面,是个黑黝黑的水潭,溪水的源泉。水潭后面是悬崖,山涧的水,冷浸浸地从悬崖上泻下,汇进水潭。悬崖之上,便是插进乌云的峥嵘山峰。

“下车!”几个押送的特务,象完成了最危险的任务,守在车旁。刻着MadeinU。S。A(美国制)字样的不锈钢手铐限制着刘思扬,使他不能马上把自己的行李拿下车来。这地方真够僻静,三面环山,两边的山峰向下延展,包围了这片溪水发源的水潭。山坳间,有一座巨大的白色楼房。楼房后面是山岩,重重叠叠的山岩……旁边一处松树被砍掉的山头,突出一座悬崖上的碉堡。碉堡上的枪眼,监视着四方。在那巨大楼房背后,从山峰向下延展的两边山岩上和通向半山楼房的途中,都有许多经过伪装的,被周围的森林掩护着的碉堡。

“这是什么地方?”刘思扬问着自己。他把目光集中在白色楼房周围。渐渐看清楚了,楼房周围的岩石是白色的,树干也是白色。敌人怕囚禁的人从监牢里逃跑,岩石、树木漆成白色,即使是暗夜里也无处躲藏。楼房周围的墙,也是那么高,比渣滓洞箍得更紧。墙上,隐隐约约,看得见电网的支架……啊,又一处秘密的集中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最恐怖的魔窟白公馆吧?

特务提着枪,把刘思扬押上山去。石板路又陡又高,刘思扬心跳得厉害。将近一年的黑牢生活,使他憔悴、衰弱了。

他暗自希望这里就是白公馆,希望在这里找到那个姓齐的同志。

巨大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铁门之上有几个古老的字:“香山别墅”。一看见这几个字,刘思扬忐忑的心情很快就稳定下来。香山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别号,魔窟居然用上如此富有诗意的名称,这里显然就是白公馆。啊,果然到白公馆来了。

沉重的铁门没有打开。高墙左边,几个面目狰狞的特务,全是美式军装,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特务熟练地把刘思扬全身上下搜查了一番,和渣滓洞一样,登记姓名、年龄、编号……只是这里囚服上的符号和渣滓洞不同,是蓝布作成的“A”形,而不是“×”形,缝在左胸和后背。从登记簿上,他看出了S。A。C。O。几个英文字——这是中美合作所?

的英文简称①。一个理发兵走来,不待他坐好,三两刀就剃光了他多年蓄留的长发,却没剃去他被软禁在家时保留下来的满腮胡须。然后,高墙边的侧门打开,迎面出现了一排楼房,这排楼梯一半通向楼上,另一半通向楼下,侧门恰好开在楼梯中部转弯地方。进门后可上可下,便于特务进行监视。刘思扬来不及多看,就被推上了楼。楼上,宽大的走廊包围着牢房,几处楼角,都有特务防守。刘思扬被几个特务迅速推进楼角左后方的一间窄小的房间,卡嚓一声,铁门锁上了。脚上刚钉上的十斤铁镣,妨碍着他的行动,再加上才从光亮的地方被塞进这窄狭黑暗的角落,看不清周围的东西。

刘思扬默默地站着,定了定神,才发现有一对炯炯的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陌生人,中等身材,结实、方正的脸,眉宇间有着一股倔强的豪气。额角上,几处发亮的伤痕,更增加了挺立不屈的光彩。但是他那尖锐的目光,却明显地带着怀疑。似乎,这个被单独囚禁的人,并不欢迎新来的伙伴。

两对眼睛互相探索。刘思扬看出对方用目光在质问:是朋友,还是敌人?

①中美合作所的英文全名是:SinoAmericanCoopertaionOrganization。

“我叫刘思扬。”

“我叫成岗。”声音是冷冰冰的。

啊,成岗!渣滓洞的人谈论过他。说他受过多次毒刑,说他下落不明,也许早已不在人世,谁知道在这里竟见到了他!

刘思扬像见到了亲人。和成岗在一起,今后两个人又可以并肩战斗。而且,通过成岗,他一定能更快地,也更安全地找到那位叫齐晓轩的同志,把自己遇到特务骗取情报的经过向组织报告。他最近遇到的事件,清楚地证明,特务不仅毒辣,而且处心积虑,不断变化着手段,从未放弃破坏地下党和狱中党组织的目的。重新被捕以来,刘思扬的心情很复杂,充满了担心与焦急,因此,他一连几次挑起话头,想和成岗谈谈,可是成岗的反应却很冷淡。显然,成岗在复杂的斗争中,十分谨慎小心,在查清新人的来历以前,不愿和他过分接近。

沉默,很快打断了他们之间偶尔的谈话,小小牢房的空气凝结起来,分外沉闷。

“他有点固执。”刘思扬默默地想,不通过互相间的谈话,怎能互相了解?偏偏自己又急于向党报告重要情况!他想说:“成岗,你知道么,你搞《挺进报》的时候,收听新华社广播的人正是我,我们早就是亲密的战友。”干脆告诉他吧,刘思扬想自己介绍一下,但又克制着。不,用不着这样,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不会轻易相信的。在这里,人们需要重新认识,重新估价,只有在新的生活与斗争中,才会互相了解,信任。

近来的遭遇,使刘思扬胸中充满烈火一样的仇恨,然而此刻,在自己的战友面前,却不能痛快地让怒火熊熊燃烧,喷射,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苦恼。

天慢慢黑下来。夜,来到陌生的魔窟。

牢房里很黑,看不清房内的一切。只有一道道微弱的淡黄光线,穿过窗户,把铁窗上的栏杆影子,印在凹凸不平的楼板上。栏杆的影子,弯弯曲曲地十分柔软,好像不是用铁,而是用什么轻薄的带子悬挂起来,风一吹就会四散飞去。这是哪儿来的光线?从密云里透出的月光,还是岗亭上射出的灯光?远处,泉水淙淙地流过,比白天听得更清楚。这是涧水从后边山头上泻下,窗口上望得见怪石林立的山壁,却望不见那条山涧。泉水的声音时大时小,没有停过;只有注意去听,或者沉静的时候才听得着,不去注意,又好象没有似的。和泉水潺潺声一道传来的,还有风声,夹着松涛,这是午夜的劲风,在漆黑的荒山上咆哮。刘思扬静静地听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朦胧中,他好象看见那流动的泉水,轻轻滑过山头的悬崖,又像正坐在那翠绿的松林中间,听松枝在风中自由地摇曳……记忆在眼前轻轻展开,刘思扬重新经历着过去的事情:狱卒出现在窗前。牢门打开。在叫自己。同志们苍白而激动的脸。火热的握手,默默无言地告别……难忘的同志们,今夜定会和他一样,睡不着觉。他们会低声谈论着他,猜测他的命运。刘思扬眼前,出现了渣滓洞那些不能再见面的,曾经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同志们的眼睛……

远远地浮现出那对又大,又亮,流露着深情和痛苦的眼波……

眼波突然一变,成了深夜里越墙而入的刺人的目光!

窗外响起了一阵巡逻的夜哨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是两个从不同方向巡夜的哨兵突然遭遇,发生了误会,同时拨响枪栓,大声询问“口令”。然后,两个哨兵在谈话。刘思扬想听他们谈的什么,但太远了,听不清楚。

哨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泉水和风还在不息地响。

“你怎么不睡觉?”背后忽然传来成岗低沉的询问。

刘思扬的思路被打断了。

“我……睡不着。”

铁链锵锵地响,成岗动了一下。嵌在脚上的铁镣,像冰一样冷而且重。刘思扬一时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刘思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说明此刻的心境,只简单地说:“想渣滓洞的同志们。”

成岗不再说话,在铺位上默默地躺着。刘思扬独自坐着,眼睛仍然盯着黑暗的墙壁……

天亮了,楼上楼下还是静悄悄的。刘思扬睁大眼睛,躺在屋角里,望着房顶上雪白单调的天花板。没有黎明时的歌声,也没有熟悉的战友们读书的声音,一点略带生命气息的响动都没有。山上的涧水,潺潺地流,在这万籁无声的清晨,听得十分清楚。

这里不像渣滓洞。这个感觉,昨天一到就产生了,此刻,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深,更鲜明了。一年来,他习惯于用渣滓洞人们的眼光,来衡量一切,因而,他感到白公馆这个地方,完全不像渣滓洞那样活跃和充满斗争。甚至,这里连渣滓洞那种深夜里激动人心的梆声也没有……

到了放风的时间,刘思扬拖着沉重的铁镣,蹒跚走出牢门,希望尽快打量一下这座魔窟的环境。走到楼栏杆边,了望了一下四面的高墙,墙上布满电网,只能从电网的孔隙中,才望得见远处的山峦。高墙中间包围着一个天井模样的院坝,除了他们住的这座楼房,在院坝右边还有一排房子,粗看像平房,细看却有几层,有一间门上挂着“管理室”的牌子。管理室旁边,是条阴森的隧道,通向平房底下黑黝黝的地底。院子里有谁栽了几棵绿色的小树,幼小、纤弱,那岩石的院坝不能给它们以些许的营养,但这些小树竟然活着,叶片绿绿的,细小的枝干,就像从树上攀折下来,活生生地硬插在岩石上的。墙头上,涂满了反动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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