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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官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父亲想念已久的表哥楚士安。
士安胡子拉碴又黑又瘦,眼睛炯炯有神,父亲禁不住哽咽说:“怎么是你?你受伤了?”
士安大吃一惊,好半天才认出表弟:“你怎么啦……满脸是血?”
父亲摇摇头,使劲抹去脸上的灰土和血水,士安才放了心。这时外面枪声大作,有人赶来报告,营长,敌人又进攻了。
威廉队长命令电台马上向总部求援。父亲心中怦怦大跳,他终于要当着表哥的面执行任务了,他可以与自己从小就崇拜的表哥并肩作战了。电台很快接通了:
“白象白象,我是甲虫,请求下雨……”
不出一刻钟,头顶再次响起飞机轰鸣,这次飞来三架号称“步兵割草机”的野马式战斗机。父亲从掩蔽部里看到,它们一架接一架地低空俯冲扫射,将来不及隐蔽的日军步兵打得人仰马翻。如此反复,直到把机枪里的子弹打完才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日本人伤亡惨重,扔下一片尸体退回去。
阵地上刚刚恢复平静,天空再次响起隆隆的马达声,这次飞来的却是两架中型运输机,它们在高地联络标志的指引下开始空投,一时间高地上空呈现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战争奇观——五颜六色的降落伞如天女散花一般从天而降,各种各样的补给品:子弹、炮弹、手榴弹、冲锋枪、迫击炮、工兵铲、急救药品和各种肉类、蔬菜、水果罐头以及咖啡、可口可乐、饮用水都被空投下来。快要弹尽粮绝的中国官兵获得了强大的空中补给,阵地上一片欢腾。士安一声令下,沉寂多时的迫击炮开始毫不留情地齐射,打得对面树林里集结的敌人鬼哭狼嚎地滚进远处山沟里去了。
父亲此时才知道,就在他们还在“钦迪特”基地训练的时候,士安已经率领先遣突击营悄悄开进缅北战略门户胡康河谷,为盟军大反攻探路。然而不幸遭遇日军第十八师团伏击,报务员牺牲,电台损坏,队伍损失很大,被围困在加拉苏高地固守待援。士安感叹道:“由于联络中断,几次派人突围送信都没有成功,否则不会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现在队伍还剩八百多人,一多半都是伤员,而敌人的规模已经达到两三千人,他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威廉很有信心地说:“只要我方粮食弹药充足,加上加拉苏高地易守难攻,相信就能为主力赶来争取时间。”
表哥点头:“按说通讯联络一经恢复,我军形势就大为改观。但是敌人十分凶悍狡猾,我猜想他们一定会改变战术避开我军的空中打击。”
威廉道:“你的意思是——夜战?”表哥没有回答,两人表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父亲惦记着老庾的伤势,就趁长官谈话悄悄溜出掩蔽部。阵地上到处都有中国官兵忙着加固战壕。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破烂不堪,变成跟泥土一样的褐红色,他们一定经历了艰苦的鏖战。父亲心想,再联络时一定让飞机空投些新军装,不能让大家跟叫花子一样打仗。
在一处战壕里找到几个兄弟时,气氛却十分僵硬尴尬,闷墩气鼓鼓地抱着枪,黑着脸不说话,胡君、虎头还有呀呀呜也都背对老庾,脸色十分难看。只有老庾不紧不慢地吃着水果罐头,看见父亲连忙殷勤地打招呼。父亲摸不着头脑,问老庾:“伤得怎么样?不要紧吧?”
老庾还没有说话,虎头就抢先开口了,鄙夷地说:“这人真他妈不仗义,叫他把伤口拿出来看看!要是在重庆码头上,这样的熊货早叫人给废了。”
闷墩也气鼓鼓地说:“这么多人抬着他跑,像个老爷。战场上要害死人的。”
胡君点点头道:“我看老三平常也不像有精神病的样子,干吗不留在大后方,偏要来打仗呢?”
老庾也不恼,只管嘿嘿地讪笑。父亲不明就里,问老庾:“你不是腹部中弹了吗?”
虎头说:“屁伤都没有!早知道有人这么怕死,就该把他扔在山下!”
父亲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小声询问老庾:“实话告诉我,是当时吓蒙了?还是有意装受伤?”
老庾苦恼地说:“我只觉得肚子一震,看见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淌出来,人就站不起来了。哪知道是敌人的血呢。”
父亲叹口气,帮老庾解围说,真正贪生怕死的人是决不会选择上战场的。加上老庾一个劲赔不是,大家才渐渐消了气。
天色朦胧起来,阵地四周寂静无声,加拉苏高地三面受敌,敌人数倍于我,很可能将有激烈的夜战。胡君搬来一箱手榴弹,又把空弹夹填满子弹,恨恨地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战场打仗,看看这些弹药,咱们得叫狗杂种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