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作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约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韩方战栗地想。
六千年,即使考虑到历法的差异,也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空纪之前的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昔日的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
然而在虚空纪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表现外,一切和虚空纪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韩方,六千年前你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轻轻“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同样历尽沧桑的他已经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将自己的早期记忆储存在意识海深处,并在返回时重新提取,对于虚空纪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对韩方来说,虚空纪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空纪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虚空纪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仍然还是同一个人。韩方还是韩方,谢东也还是谢东。
但他忘记了,虚空纪的头几个年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喘不过气,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青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陶莹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叹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空纪的若干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的父母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那些关系。但我知道,你离开了虚空纪,并且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空纪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公元纪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比如那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和修士。虚空纪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可能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摇头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时间教……”陶莹皱眉想了一会儿,“哦,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六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宝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这几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许还有不少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