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语木然坐在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稚嫩的脸,目光呆滞,神情忧郁,一如往常。
不像其他的十岁小孩,江心语很少露出笑容,也绝少跟小伙伴一起玩耍。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呆呆地望着空气,仿佛那里存在某种透明的精灵。老师们对此无计可施,不仅因为她成绩很好,知识水平远远超过同龄人,更因为她拒绝与任何人进行交流,也拒绝任何形式的心理辅导。无论背地或者当面,她的外号,“怪胎”,总是那么刺耳,可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父母不和,离异,家庭破碎,一个疲于养家无暇顾及女儿的父亲。这便是旁人帮她总结出来的理由。她仿佛一个透明人,存在于一个与现实相平行的世界中,自足成长。每当旁人与她的目光交接时,便会肯定地认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完全是她自愿而且满心希望的。
可他们都错了。
身后的门轻轻打开了,镜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的面容逐渐靠近、放大,慈祥而苍老,熟悉却陌生。
江心语的目光并没有半分挪移,任凭那老人在身后坐下,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
“心语,该上课了。”欧阳睿之温柔地说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转过身去,漠然盯着欧阳的双眼。
她是生活在梦境里的人,从生命开始,或者直到生命结束。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状态,仿佛置身于一个永无休止的梦境,无论日夜,无论睁眼闭眼,江心语总会看见,看见许多迷离而恍惚的映像,与现实交融叠合,缠绕不清。那些映像似乎部分来自过去,部分来自未来,但无论过去或是未来,它们都是残缺不全的。许多时候,她会看见一件事情重复地发生三次,但她无法判断,哪次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暧昧莫名,一切都似曾相识,回忆能够唤起过去的映像,而想象又能撷来未来的图景,在这个世界里,现实也不过是梦境的一种。
在江心语的眼中,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不存在区别,甚至,她觉得这种分类方式愚蠢得可笑,英语的7种时态在她看来只是一种,能够被看见的一种。
欧阳睿之解开大衣,露出一件古怪的皮马甲,在胸口的位置,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如同潜水艇的舷窗般镶着钢化玻璃,泛着荧荧的蓝光。
“看着它。”欧阳睿之很奇怪地用了一个第三人称,江心语顺从而木讷地将视线从他的双眼移向他的胸口。
蓝光忽然变亮了,透过那纯净的玻璃,江心语看见了前天和昨天的相同映像,交叠在眼前的这幕现实之上,在她的脑海中,同样的恐怖与无助再次弥漫开来,淹没了记忆。
一只幽蓝深邃的眼睛,在欧阳睿之的胸前灼灼放光,宛如深渊。
与江心语孱弱瘦削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硕大饱满的脑袋,以至于走路时不得不佝偻着背,活象颗豆芽菜。对于父母的离异,她似乎感觉麻木,就算是分家的那一天,她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或许客观一点说,她的存在,实际上催化了家庭的破裂,一个正常活泼的孩子,在夫妻之间所起的情感纽带作用是无法忽视的。而事实上,普通人类的感情在江心语身上,已经被冲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但是她仍然会恐惧、彷徨、无助,像所有人一样。
欧阳睿之双目微闭,在脑中默念着一连串复杂的经文,同时构想着各色手印。从当年现场的图像资料上扒取,再搜集相关文献资料,最终整理出这套颇为完备的仪式程序,已经花费了他不少的钱财人力,但仅有这些,也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是,他竟然无意中发现,江心语的基因在某些关键的位点与堕楼自杀的喇嘛有着惊人的相似。有了新一代的点灯人,欧阳睿之的计划才真正地成型,并且有了付诸行动的价值。
剩下的,也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当然,还有运气。
江心语眼前蓝光闪烁,她能感觉到如洪水般涌入的信息,一些古怪的语言、姿势,夹杂着一幕幕飘忽不定的图景,强行挤进了她的记忆。她努力地去捕捉那幕景象,试图使它变得稳定、清晰,可一股慌乱的情绪仿佛泥鳅般不时钻出,将图像击碎、打乱。她知道,那来自欧阳睿之的内心深处。她还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一个傀儡,一件工具,当开关打开的瞬间,便会自动地执行事先编写好的程序,至于任务是什么,目的何在,她不在乎,也不关心,尽管她已经隐约看见那悲伤的结局。
生存还是毁灭,在江心语看来,不过是个时态的问题。她唯一希望的,只是能从这无尽的梦魇中醒来,一切模糊与不确定都能烟消云散,她希望触摸到坚实的现实,唯一的现实,现在的现实。
这是十岁的江心语心底最真实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