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十一日
不会结束的。
痛苦不会结束。恶心的感觉不会结束。寒冷不会结束。恐怖不会结束。
克罗兹蜷曲在他卧铺冰冷的毛毯里,希望自己能早点死掉。
这星期,在他偶尔神智清楚的时刻,克罗兹对自己退回舱房面对心中恶魔之前所做的最清醒决定感到非常后悔:他没多解释就把自己的手枪交给利铎中尉,只告诉爱德华,直到而且除非他以船长身份登上甲板且穿着全套制服,否则不要把枪交还给他。
克罗兹现在愿意付上任何代价,来得到那把装好弹药的武器。他的痛苦已经无可忍受。他的思绪也同样令他无可忍受。
他那已过世却没人为她哀伤的祖母梅摩·摩伊若是被放逐的,是无人提及、也不能被提及的克罗兹家族成员。在她八十几岁时,克罗兹还没有十几岁,梅摩住在距离他们两个村落外,对一个男孩来说这距离非常远,无法估计,而且无法连通。他母亲的家族既不让她参加家族活动,也不提到她。
她是个天主教徒。她是个巫婆。
十岁时,克罗兹开始偷偷跑到她的村落,乞求小型马拉的载货马车顺道载他一程。一年之后,他就和这老女人到那怪村庄的天主教堂去了。他的母亲、姨妈和外婆如果知道,肯定会气死。他会被断绝亲子关系、放逐,并且被家族的正统爱尔兰-英格兰长老会鄙视,就像海军评议会及北极议会这些年来鄙视他一样,只因他是爱尔兰人,一介平民。
梅摩·摩伊若认为他很特别。她告诉他,他有第二视觉。
她的想法并没有吓到年轻的法兰西斯。他喜欢天主教崇拜仪式阴暗与神秘的气氛:高大的祭司像小嘴乌鸦一样大摇大摆走着,用已死的语言宣告神奇之事;让圣子立即死而复生的圣餐礼神迹,让信徒可以吃到神的肉,成为神的一部分;还有焚香的气味以及神秘的咏唱曲。克罗兹十二岁时,就在他即将投奔大海之前,曾经告诉梅摩,他想成为一名祭司,那个老女人发出她特有的狂野、沙哑的笑声,告诉他千万别再有这荒唐想法。“祭司就和爱尔兰醉鬼一样平凡而且一无是处。要运用你的天赋啊,小法兰西斯。”她说,“使用已经在我的家族延续了十几二十代的第二视觉。它可以让你到达遥远的地方,看到这可怜地球上从来没人见过的事物。”
年轻的法兰西斯并不相信第二视觉。也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于是,他走向大海。他相信自己在海上看到及学到的每一件事,而且大海的景象及教导真的相当奇特。
恶心如一阵阵波浪涌来,克罗兹痛苦到了极点。每次醒来,他就到侍从乔帕森每小时会换一次的桶子旁边去呕吐。克罗兹的痛苦直达身体正中央的空洞。他很确定,他的灵魂原本住在那里,只是这几十年来在威士忌大海中漂到别处去了。经过这几天几夜在冰冷毯子上直冒冷汗的折磨后,他知道自己愿意放弃阶级、荣誉、母亲、父姓,以及他对梅摩·摩伊若的记忆,来换得一杯威士忌。
惊恐号在呻吟,因为从不松手的冰正冷酷无情地想把船压碎。克罗兹也在呻吟,因为他身体里的恶魔也正冷酷无情地想把他压碎,它们的手段是冰冷、发烧、疼痛、恶心、懊悔。他把一条旧皮带切下六英寸长,在黑暗中咬着,避免自己呻吟得太大声。无论如何,他还是在呻吟。
他想象到一切。他看到一切。
珍恩·富兰克林夫人把角色扮演好的机会来了。已经两年半没收到丈夫的任何消息,现在她知道该如何处理。富兰克林夫人,不屈不挠的人。富兰克林夫人,拒绝成为寡妇的寡妇。富兰克林夫人,北极探险的支持者与圣者,她的丈夫就死在那里……富兰克林夫人,永远不会接受事实的人。
克罗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好像他有第二视觉。富兰克林夫人从没像现在这么美过,她意志坚定,拒绝哀伤,一心相信丈夫还活着,并且坚持必须找出约翰爵士探险队的目前位置,而且要派搜救队去救他们。
已经超过两年半了。海军方面知道约翰爵士为幽冥号及惊恐号准备了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吃上三年的粮食。他们预计这两艘船在一八四六年夏天就会出现在阿拉斯加外海,即使出了状况,至少也不会晚过一八四七年八月。
珍恩夫人现在应该已经向动作迟缓的海军及国会高分贝喊话了,要求他们采取行动。克罗兹看到她写信给海军部,写信给北极议会,写信给她在国会的朋友及追求过她的人,写信给女王,也每天写信给已过世的丈夫。在她字迹娟秀、不拖泥带水的信中,她告诉已故的约翰爵士,她知道她亲爱的丈夫还活着,满心期待与他重聚,他们重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克罗兹可以看到,她在告诉全世界她做了这件事。她现在差不多要请第一批搜救船把成叠成束的书信寄给他……当然其中会有一些海军军舰,不过也很可能有些是珍恩夫人用自己愈来愈少的钱财雇来的,或是由担心他安危的有钱朋友合资招募的私人船只。
克罗兹从所见到的图像回到现实,他试着在卧铺上坐起来,并且露出微笑。寒冷让他像强风中的上桅一样抖动。他对着已经满是秽物的木桶呕吐,然后向后躺回已被汗水浸湿、有胆汁味道的枕头上,闭起眼睛,顺着视觉的波动继续向前探索。
他们会派谁来援救幽冥号与惊恐号?他们已经派谁来了?
克罗兹知道,约翰·罗斯爵士会想赶快率领一支探险队进入冰海,但是他也看到珍恩·富兰克林夫人不会去搭理这个老头,因为她认为他是个大老粗,反而会选择他的侄子詹姆士·克拉克·罗斯,克罗兹从前曾经和他一起到南极附近的海域探险。
年纪较轻的罗斯答应过他很年轻的妻子,他永远不会再到海上探险,但是克罗兹看到他无法拒绝富兰克林夫人的请求。罗斯会率领两艘船一起出发。克罗兹看到他们会在一八四八年夏天,也就是接下来的夏天启航。克罗兹看到这两艘船航行到巴芬岛北边,接着向西穿过兰开斯特海峡,三年前约翰爵士曾指挥惊恐号及幽冥号走过这条路。他差一点就可以读出罗斯两艘船在船首上的名字。但是,过了摄政王子峡湾或得文岛之后,詹姆士爵士会碰到一大片冷酷无情、将克罗兹两艘船困住的堆冰。在接下来的夏天里,冰雪专家瑞德和布兰吉带领他们向南航行通过的海湾与峡湾的冰都不会完全融化。詹姆士·克拉克·罗斯爵士无法到达距离惊恐号及幽冥号目前所在位置三百英里以内。
克罗兹看到他们在一八四八年初秋就回到英格兰。
他一边呻吟一边流泪,牙齿用力咬着皮带。他的骨头冻僵了,他的血肉之躯燃烧起来了,在他皮肤表面及底下,仿佛有蚂蚁四处乱爬。
他的第二视觉看到,在公元一八四八这一年,还有其他船及其他探险队被派出来,有些很可能和罗斯的探险队同时派出来,甚至更早。基于海军的懒惰,皇家海军的动作很慢,但是一旦动起来,克罗兹知道,往往又会把每件事做过头。在船只被无止境困住之后,就会有更多无谓的可悲之举,这是克罗兹认识四十年的海军处理事情的标准程序。
在他痛苦的心灵里,克罗兹至少还看到有另一支海军探险队会在接下来的夏天从巴芬湾起航,寻找失踪的富兰克林探险队,而且很可能还有第三支海军分遣队走一大圈绕过宏恩角,然后在理想状况下在白令海峡与其他搜索队会合。这支分遣队要在西半部的北极圈里寻找他们,但是幽冥号和惊恐号从没到过距离那区域一千英里以内。这么庞大的搜救行动会延续到一八四九年,并且持续下去。
现在不过是一八四八年的第二个星期而已。克罗兹很怀疑,船员们能活着看到今年夏天吗?
会不会有一支走陆路的搜救队从加拿大上来,顺着麦坎锡河到位于北极圈内的美洲大陆海岸线,然后向东走到沃勒斯顿陆块及维多利亚陆块,来寻找他们这两艘可能被困在难以捉摸的西北航道某处的船舰?克罗兹很确定答案是肯定的。陆路搜救队在威廉王岛西北方二十五英里的海上发现他们的机会是零。搜救队甚至不会知道威廉王岛是一个岛。
海军部长会在下议院宣布用重金征召搜救队去搜寻约翰爵士和他的船员吗?克罗兹相信他会。但是悬赏金额有多高?一千英镑?五千英镑?一万英镑?克罗兹把眼睛紧闭起来,看到两万英镑的赏金仿佛摆在悬挂在他面前的羊皮纸上,要给任何能“提供有效率的协助,以拯救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和他探险队人员的生命”的人。
克罗兹再次笑了出来,这也让他再次呕吐。他因为寒冷、痛苦以及脑海中荒谬的图像而发抖。在他四周的船因为冰的挤压而发出呻吟。船长已经不再能分辨出船的呻吟与自己的呻吟了。
他看到一幅图,里面有八艘船:六艘英国船和两艘美国船聚集在几乎结冻的停泊处,彼此距离不到几英里。在克罗兹看来,那地方很像得文岛,靠近毕奇岛附近,或者是康华里岛。很明显是北极夏末某一天,也许是八月底,再过不了几天海就会突然结冻,将它们全都困住。克罗兹可以感觉到,这景象发生在凄惨的一八四八年之后二或三年。为什么八艘搜救船最后会全挤在一处,而不是在几千平方英里的北极圈里,呈扇形散开来寻找富兰克林走过的踪迹?克罗兹完全无法了解。这应该只是酒瘾发作产生的妄想吧。
这些船只大小不一。从小型双桅帆船以及和游艇一样大、根本无法从事艰难冰海任务的船,到两艘分别是一百四十四吨及八十一吨重、克罗兹从没看过的美国船,还有一艘九十吨重、为了到北极航行而仓促拼装成的古怪英格兰领航船。此外还有几艘较正式的英国海军船舰及蒸汽巡洋舰。透过他痛苦的心灵之眼,他看到这些船的名字:挂着美国国旗的前进号与拯救号,由领航船改装而成的艾伯特王子号,还有担任英国特遣船船首的富兰克林夫人号。还有两艘克罗兹认为和老约翰·罗斯有关的船:过小的双桅帆船菲利斯号和完全不胜任的小游艇玛丽号。最后还有两艘真正的皇家海军军舰,救助号与勇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