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万物皆有因果——如果两年前那些不知死活的厄兰特人没有发动叛乱,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无可挽回而又无可奈何了吧?
在“厄兰特事件”之前,我经历过三种最刻骨铭心的人间地狱——天启星的大洪水,地球上的大暴动,以及横扫南十二扇区的大瘟疫。而与厄兰特星的初秋相比,这些经历就像是通过众筹拍出来的廉价恐怖片——充满了猎奇而有趣的段子,却难以让人感到恐惧——真正的,从心底翻滚上来、弥散到肌肤每一寸的恐惧。
想象一下,身边是遮天蔽日的丛林,头顶是永远都下不完的雨。每一颗雨滴中的微生物群落,都带着足以杀死人类50次的病菌;每一片树叶上的物种,都能超过某些干旱行星的物种总和——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天堂”,而对于外来的不速之客,这里又是熔炉般的死地绝境。
我有时不得不佩服企业联盟的那些高级会计,他们在得知所有厄兰特种族都投票加入叛军之后,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算出了精确的伤亡规模和与之对应的抚恤金——我并不知道那具体的数字是多少,但估计得用上“光年”之类的天文单位。据说有十几个老家伙在万人董事会上吓得当场“上面下面都湿了”,所以臭名昭著的克露露雇佣兵团便成为了替代抚恤金的首选。
至于我,一个刚工作还不满五年的合成人,有什么资格对部门主管指派的任务挑三拣四?尤其是当她向我保证,这趟“出差”的“奖金”数额绝对“令人难以抗拒”时。
钱当然是好东西,但是首先,作为“边境业务部遗迹开发科”的科员,我安心工作个50年、100年,不炒股不赌博,总不会受穷缺钱;其次,就算赚了再多的钱,也得有命去花不是吗?何况一个男性合成人能花多少钱?除去吃饭或是充电——这些都可以在救济中心解决,睡马路,两天去公用厕所排除一次废物,一个星期去一趟公用澡堂冲冲水,熬足半年从公司领一张福利券去检修中心做个维护……只要我愿意如此精打细算,完全可以像那些极端环保主义者宣扬的那样,在都市里过上山顶洞人的生活。
但莫甘娜主任并没说错,她开出的“奖金”确实令人难以抗拒——她将会帮我申请完整的一级人权身份,我因此能获得自由组建家庭的权利。这对于那些生下来就是“活人”的幸运儿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我这样腋窝底下贴了生产日期的“工业制成品”来说,简直意味着一切。
于是我被派到了厄兰特,与我的老搭档一起。那时距离克露露雇佣兵团登陆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战况也已经僵持了好久。当从太空中看到厄兰特那翡翠般鲜绿的巨硕身形时,我不禁明白了“银河系最大丛林”这句话的字面意义……所幸,我并不是来打仗的,对于“边境业务部遗迹开发科”而言,一颗星球唯一的价值,就是它的文明史——有几个世代,有哪些遗迹,如果能找到当地原住民没有继承下来的史前科技或者古董宝藏,那就算是撞了大运,升官发财不是梦,平步青云一夜间。
不过我和我的搭档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好事早就被部门领导的关系户们瓜分殆尽,留给我们这种小角色的,要么是脏活要么是累活,要么就是又脏又累的蠢活——就比如厄兰特星上的这一票。
我们的驻地就在需要考察的古遗迹群旁边。这颗星球上的文明潮起潮落,大多在进入农耕时代之前就被瘟疫彻底摧毁,最终演化出了现在的“微生物群落”模式。而这座遗迹便是厄兰特古文明的巅峰——那巨大而复杂的石制结构,没有金属工具的参与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我强迫自己对这些考古工作感兴趣,但实际上它们都由同行的考古学家们负责,我和搭档在名义上是团队的负责人和领袖,实际上大致相当于保镖与保姆。
那是一个阴冷的日子,天蒙蒙亮。百无聊赖的我,一个人守在树屋的露台上。眼前是像海洋般一望无际的树冠,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喷洒剧毒生化战剂的无人机群从头顶掠过,在目力可及的地方盘旋投弹。
这种带有氨水气味的毒液,是为了厄兰特战役而专门开发出来的秘密武器,据说可以从分子层面摧毁微生物,而不破坏大环境——这当然是宣传用的信口雌黄,事实上这东西会消灭一切有机生命,无论高矮胖瘦大小美丑。
我明知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端起狙击步枪朝投弹的那个方向观望——大片的虫鸟像暴雨一样纷纷落下,然后整株整株的厄兰特榕树开始枯萎腐烂——那可不是随意就能用脚踢趴的路边野草,而是近千米高的绿色巨塔,每一棵都像摩天大楼那样直入云霄,而当数以万计的榕树汇集在一起时,这些惊人的植物便组成了一座绿色的堡垒,它的面积堪比商业行星上最大的都市,错综复杂宛若迷宫,而深埋其中的危险与敌意,却又让它仿佛地狱里最阴暗处的深渊,无数潜伏着的恶魔,随时准备将陌生的闯入者撕成碎片。
这样的绿色堡垒,遍布在厄兰特的每一块大陆上,重峦叠嶂的山脉与延绵万里的河流将其分界成数十个大区,而这有如堡垒群般的大陆又遍布整颗星球——整整九块。
所以,不难想象,这个“厄兰特镇压作战”会有多不容易——事实上,我在刚刚理解到“敌人”的规模与决心时,便认定了整场行动,最终必然会以“史诗级的失败”收场。
不过,至少现在,在我眼前,人类文明正无情地展现着它的伟力——那无数墨色城堡中的一座,正在我的眼前慢慢塌陷,像熔岩扫过的草原那样,只剩下片片灰烬……
而这毁灭的盛宴,开始于树冠的分崩离析。这些树冠,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座城镇——字面意义上的城镇,不光存活在厄兰特星的几万种大小生物,连我们这些外来者的基地也构建于此。这些所谓的“树屋”,用的虽然是最先进的军用材料,外部却装潢得考究别致,在粗大的树枝上错落排开,远远望去,就像是坐落在热带雨林中的度假村。然而,我们虽然打造了这些看似惬意的居住点,但与土生土长的厄兰特族群相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每一棵万吨巨树对他们而言,都是能藏下千军万马的天然军械库,每一只飞鸟,每一头走兽,每一朵花,每一条藤,厄兰特人都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它们变成眼线耳目、打手爪牙乃至活体炸弹。
我放下步枪,侧耳倾听,成吨的枝叶枯萎腐烂,巨大的碰擦声仿若雷鸣,飞禽走兽如同落雨般纷纷坠落,但作为“真正敌方”的厄兰特人,却难以用肉眼观测,我只能依靠想象来感受它们在此番空袭中的伤亡与痛苦。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与这些微生物文明打它们最擅长的生物战,一把丛林里的野火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当然,放火这种事,以克露露雇佣兵团的卑劣名声,应该是已经试过了。也许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恶毒的办法,从伽马辐射尘排放器到吞噬型自复制纳米机兵;也许他们已经黔驴技穷,才会转而求助被战争法严格限制的灭绝性生物战剂,除此之外,恐怕只有行星级的彻底毁灭才能镇压厄兰特人的叛乱了。在我看来,这个结局已经越来越近——就像对待地球的暴动时那样,要知道,那可是人类的母星,而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充满辐射的小行星带。
天又开始下雨,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水滴,但几秒之后就变成了狂暴的瀑布。在厄兰特的秋季,瓢泼大雨通常还会伴随着足以干扰地面通信的大规模雷暴,这为微生物军团的空降突击提供了绝佳的载具与掩护。
我不知道我那位一刻不盯紧就可能犯浑的搭档现在又在哪里瞎晃悠——说不定又在发电站里盯着反应堆发呆,也果不其然地与考古现场中断了通信,所以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与其在露台淋雨,不如进屋小睡一会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在计算过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况之后,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刚刚合上眼帘,尖锐的警报声便穿过雨墙,在卧室内炸响。
“龙蛇!”一个毛茸茸的克露露飞行兵对着窗口大喊,“是龙蛇!所有人!下树!避险!”
可怕的口音让翻译器延迟了足足3秒钟,在意识到他应该是在叫我“下树避险”的时候,营地边缘的树墙已经被像儿童积木那样一推而倒。从露台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能隐约见到一根面条似的生物在硝烟中敏捷地上下移动。对巨型生物的本能恐惧将我逼回树屋,我紧紧抱住狙击步枪,转身冲向露台左侧的紧急逃生出口。
电梯是一个由碳素玻璃组成的透明圆桶,在风和日丽的时节,它就像观景电梯一样令人惬意——想象一下,阳光透过树冠的叶丛,照在笔直而粗大的树干上,艳丽多彩而又形状奇异的生物在身边萦绕翻飞,再配上悠扬的音乐和美味的零食,顶级风景区的服务也不过如此。
然而,现在,那被称为“龙蛇”的庞然巨物近在咫尺,电梯缓缓下降的这个过程就变成了一种“生不由己”的难耐煎熬。
它得有多长?300米?不,也许500米长……那远处看起来苗条婀娜的躯干,此刻在眼前,就跟辉耀级战列舰上的导弹发射管一样粗大。我屏息凝视,甚至在电梯中半跪下来,生怕被它那对银光闪闪的大眼给注意到。它显然是被厄兰特人控制住了神经,在破坏营地的时候,走位非常高明,始终贴着有人居住的树枝游动。由于员工和设施本身都是公司的资产,克露露雇佣兵在反击时便显得投鼠忌器,不敢用上重型火力——这让龙蛇的进攻更加肆无忌惮,它张开满是锯齿的血盆大口,喷吐着臭气熏天的毒雾,挥舞着遍布周身的上百条触手——仅仅是其中的一条轻轻扫过,便将我所居住的那座树屋撕成了两半,连着支撑结构一起坠落。它在营地周围盘旋浮掠,将毁灭与死亡播撒在经过的路径上,终于,狡猾的厄兰特人发现了我——确切地说,是发现了我所搭乘的这部贴在树干上的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