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凯特琳
夏天要结束了。
孩子们都感觉到了。泥水变凉,让他们早上起来瑟瑟发抖。下午的雨新添了一丝强劲的清冷。天光提早散尽,进入黄昏。孩子们知道夏日将尽,心里难过,恶意滋生。珍妮和玛丽整个夏天都在捍卫造在沙滩上的木头堡垒,她们集合几个表兄弟,率领着一支小小的军队在岛上纵横。他们所到之处,没有人逃跑,双方立即打起了群架。戴维·亚当的脑袋磕在石头上,昏睡了几个小时。特蕾莎·所罗门折断了手指,那根手指向右弯折,彼得·摩西的膝盖被小丽塔·摩西咬了一口,丽塔只有四岁,居然有本事让别人流血。珍妮大笑着把丽塔举到空中,一群人抬着她到处游行,本来得意扬扬的小姑娘很快就吓得直哭。
凯特琳远离夏天的暴力。如今她躲避着不可避免的回家。她走在海岸附近结了霜的泥地上,每走一步都把膝盖抬得老高,冻结的淤泥刺痛她的双脚,像火星灼烧。她的脚趾很快就会冻得发青,她真的不得不回家去了。他们都听说过孩子们冻掉脚趾或者脚丫子的故事,凯特琳想让自己的脚继续长在身上。但她也想留在外面,再多走一会儿。
第一次霜冻意味着夏天结束了。她不能否认霜冻是存在的;它有花边,亮晶晶的,它给田地、石头和树木一律蒙上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面纱。但她还想再多走一会儿。
庄稼多半已经收割,堆在谷仓和地窖里。多余的小猫小狗在水桶里溺死,用作肥料。小羊羔很快就会长成绵羊和山羊,以备宰杀、剪毛和挤奶。小牧场纷纷撤掉网罩。一层娇嫩的、亮晶晶的死蚊子铺在地上,像金黄色的小花肆意蔓延。
在凯特琳家,妈妈会穿着不介意弄脏的旧裙子等着她。凯特琳先是站在房子前面,妈妈把手指伸到她覆满全身的泥巴缝隙中,把泥巴一块块抠掉,就像剥去甲虫的外壳。然后她拎几桶水对着凯特琳兜头浇下去,把凯特琳冻得通红,光着身子瑟瑟发抖。这时候妈妈才用毛巾把她擦干,丢一条裙子到她头上。给凯特琳梳理了无生气的褐色头发要花几个小时,两个人都龇牙咧嘴,表情痛苦。然后凯特琳再次变得赤裸光亮,就浴火重生。吃晚饭时,爸爸会喝醉,妈妈和凯特琳会小心陪着。晚上,她会躺在床上睡不着,在半梦半醒中梦到泥泞中的奔跑和沙滩上的光腿。爸爸走进来,把手放在她身上,她会爬起来,走到房间另一侧。她缩成一团,望着床上的女孩并为她难过。她总是喘不过气来,她多么容易留下淤青。他完事后,凯特琳会靠着墙入睡,早上醒来又回到了床上。她看见爸爸涂抹在另一具身体上的痕迹全都在她自己身上显现了。她去上学,竭力遮掩皮肤上的斑痕,却徒劳无益。她不在家,他已经过了一夏天。
其他孩子都放弃了,朝家的方向走去,接受清洗,穿好衣服,回归原位。妈妈一定想知道凯特琳在哪里。可是凯特琳行走在冰冷的大地上,不能停下脚步。避开家,行走在树林附近,行走在海边。
转过一道弯,凯特琳看见一群男人。她飞快躲在灌木丛后面,泥巴淋漓的枝条是很好的掩护。凯特琳蹲着不动,她身上更冷了,在冰凉的空气中呼出白气。透过枝条上沾着泥巴的树叶看过去,她看见了游侠,一群游侠,一律穿着黑衣服。两个在水里,正把什么东西拖到岸上。他们杀了一头海怪,凯特琳心想,现在他们要把尸体大卸八块。
游侠全体聚集,从海里站起来。他们像水淋淋的大乌鸦,大致围成一圈。微弱的男性嗓音,命令的嗓音从风中传来。不知怎的,在凯特琳一生的所见所闻中,眼前这一幕最让她惊骇。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浑身发抖,眯起眼睛仔细瞅他们找到了什么。现在,他们把那东西拖到了岸上,向它围拢过去。
两个黑衣人分开了,透过树丛,凯特琳看见一只柔软无力的、发青的白胳膊。垂落的脏头发。发青的嘴唇和手指。一个男人用手一按,青紫的嘴唇分开,喷出一股脏水。两只眼睛瞪着,毫无生机,白得像鹅卵石。一个游侠——好像是约瑟夫先生?——跪下来,把头发推到后面,轻轻地用指尖合上那两只眼睛。另一个人踢了一脚沙子,猛地张开长胳膊,他连珠炮似的简短话语在风中化为杂乱的叽里咕噜。
他们又把脑袋凑到一起,胳膊搭在彼此的背上嘀咕着什么。然后两个人从她身边大步走开,另外两个人分别跪在尸体的脚踝和肩膀处。他们把它抬起来,费力地承受着它浸湿的重量,跟在先行离开的人身后。五名游侠站在海滩上,看看彼此,看看脚下,发表意见。一个人似乎在向其他人面授机宜。一个离群的游侠在后面与众人隔开距离,他抬起头来。凯特琳确信,他一眼看到了她。
有人拎着凯特琳的脖子,及时把她拖到了后面。
他们拖着双脚,从白床单里拖出一具女尸,它露出软塌塌的、发青的双腿和肌肉。他们慢慢剥去她脱了色的衣服,一层又一层,把她剥得一丝不挂,一览无遗。一朵凋零的百合花,花蕊腐烂,毫无生气地瘫在雪白的花瓣上。她的两只脚离凯特琳的脸蛋很近,青紫的脚趾甲像片片陶瓷,脚后跟上层层娇嫩的死皮一圈圈剥落。凯特琳不该在这里,所以她一言不发,弓身靠近床边,假装自己是个隐形人。
她听到女人的啜泣,还有男人愤慨的话语。水滴滴答答淌到碗里。女人用两只手清洗尸体。负责清洗的女人动作温柔快捷,发出柔和的声音,每个动作都一阵急管繁弦,又戛然而止。凯特琳心里想,要是她靠近一只鸟,它扇动翅膀,一定会发出一模一样的声响。女人把衣服就着水碗拧干,水打着旋,现出深红和粉红色。声音再次响起。鸟儿一次次扇动翅膀,始终没有起飞。凯特琳一点点试探,把脑袋抬高到床上,看到女尸松弛的乳房垂在两侧,皮肤下面的淤青五颜六色,她的皮肤随着清洗按压的动作陷下去,像放了很久的肉。
两只手停留在凯特琳肩上,不怀好意的两只手。“这个鬼东西在这儿干什么?”有人难以置信地问。
“学习人生的教训。”一个女人尖刻地说。
“不行,过来。她不该看见这些,还不到时候。”另一个女人回答。凯特琳被拎起来,丢出房间,摔倒在积满灰尘的木地板上。
凯特琳哇地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她摇摇摆摆,手掌和膝盖着地,气喘吁吁。她用手摸了摸喉咙,连忙回头去看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她转过身,一时愣在那里。游侠还在眼前。一名游侠抬起头,找寻身后奇怪声音的来源。一阵惊恐漫过她的下体,燥热得让人难受,又穿透浑身的骨骼,让她指尖发烫。她感到咸咸的尿液热乎乎地舔过大腿。凯特琳撒腿就跑,她料定要是他们看见她,会把她杀了。可是那个死去女孩的脸庞镌刻在她的记忆中,哪怕她竭力想把它抹掉。那双发青的手在招引她,头歪向一侧,双眼大睁。肚子隆起,湿衣服贴在身上。青紫的嘴巴像一道伤疤赫然浮现在凯特琳眼前。游侠们围在她身边,像一群饥肠辘辘的猛禽,女孩脸上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凯特琳内心深处居然感觉到一丝深深的嫉妒。
这时,她到了自家门口。她家的房子仍然破败,即将坍塌。她孑然站立,又瘦又小,满身泥水,望着噩梦般耸立在眼前的家。突然,她仿佛觉得阿曼达尸体的重量落在自己肩上,沉重,冰冷,湿淋淋的。她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她低下头,好像在祈祷,等待有人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