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回家几个星期后,她和家人渐渐注意到,外面有人在活动。妈妈最先透过窗户看见一群人,她喊叫起来,冲他们挥手,他们走到近处,能够听到喊话了。他们喊道,他们病了,但是熬过去,活了下来,现在可以出门,不怕传染了。这是珍妮第一次听说,这场病是可以熬过去的。
她知道,她和玛丽离开时,有些女孩没有离开海滩。人数不多;失去珍妮,又听说了亚伦太太的事情,这样的双重打击让多数女孩匆忙地想要逃回家去,大家伙儿痛哭流涕——为了叛逆失败哭泣,为了自己回到暌隔已久的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可能已经死去或者奄奄一息而哭泣。不过,也有少数女孩拒绝离开,她们固执地宣称,她们不在乎爸爸妈妈是不是已经暴毙,她们要留在海滩上。珍妮经常想到她们。她们还在那里吗,那几个勇敢的没心没肺的女孩?她们沿着海岸线奔跑,挤在堆成山的毯子下面睡觉,从无人打理的果园摘水果吃,兴之所至随便玩一些野蛮的游戏。
接下来的几天,珍妮在厨房的窗户前不停地向外张望。她看见,偶尔两个人远远相遇,他们简短地喊几句话,走近一点,拥抱,交谈,摸摸彼此的胳膊和脸庞,好像把泥巴糊在墙上,确保一切完好无损似的。珍妮渴望置身户外,望着眼前的一幕比望着空无人迹的旷野更让她难以忍受。
爸爸坐在前厅,整日昏睡。珍妮悄声对玛丽说,他夜里一定做过秘密活动,因为她从没见过男人这么能睡。她厌倦了观察玛丽,就观察起爸爸来,他的眼皮布满一道道细小的紫色血管,手指从关节到指尖逐渐变细。正常情况下爸爸总不在家,他喜欢打理农场,晚上他让自己变得渺小不起眼;除了那次去海滩看她,她很少单独跟他在一起。她看到他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上扬;他醒过来,见她在端详自己,脸上微露笑意;玛丽转身走开,他平静而宠爱地向她扫一眼。他以为无人注目时,就把指尖扣在脸上,无声地落泪。她再一次不由地感到狐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信任爸爸。
爸爸每晚向先人祈祷保佑妻女,妻女都很好,通常他也祈祷保佑庄稼或者天气。但甜蜜的祈祷词无法掩饰糟糕的饭菜。幸亏夏末丰收,他们储存了充裕的玉米,但爸爸妈妈总是用玉米换取其他食物。黄油、奶酪、大多数蔬菜、肉和水果都用玉米支付。眼下,他们只能坐下来吃原本要卖掉的作物。早饭是玉米糊,午饭是密实的玉米面包,晚饭是几碗玉米汤。妈妈照例徒劳地哄骗珍妮多吃几口,但她自己却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让她鼓励珍妮吃饭的努力大打折扣。珍妮纳闷其他人家怎么办,那些出卖劳力或者布匹的人家。总不能吃汗水或者羊毛吧。
珍妮无休止地吵着要离家。“您不明白吗,”她对妈妈说,“没有大人,我们在那儿生活了好几个星期?”
“现在你们回来了。只要我能帮忙,我就要让你活下去。”
“我们回家来是为了让你们活着!”
“嗯,那么我们要让彼此活着。我是你妈妈,在这个家——”
“我随时可以回来的!”
“你会冻坏的,珍妮,你、你们大家没有冻坏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我们很暖和,”玛丽说,“我们生火,我们挤在一起睡觉。”珍妮瞪了她一眼。自由的细节是她们宝贵的秘密,不能随随便便向大人透露。
珍妮遭到阻挠,又急躁又厌倦。这个曾经率领女儿们发起反叛的女孩困在家里,像盒子里一只嗡嗡叫的昆虫。此时她听妈妈的话,在家里郁郁寡欢,过去的几个星期就像一场梦,悠长,遥远,缥缈。有时她脱掉上半身的裙子,仔细检查像金银丝一样披在身上的正在愈合的疼痛鞭痕。讽刺的是,她发现这个蒙羞的证据让她感到安慰,它真切地提醒她记起,海滩上的时光不是臆想。
“我盼着生病,”珍妮小里小气地发着牢骚,“那样我就能出去了。”一天下午,她和玛丽坐在家里,看见外面有两个人开心地奔向彼此,扑到对方怀里。
“可你没有生病,”玛丽说,然后又问,“要是我们再也走不了呢?”
“离开家吗?我们当然可以离开家。我们又不是永远困在家里。我们长着脚呢。”
“你要等多久才走?等这场病彻底过去?”
珍妮显得很犹豫:“要看情况。”最后她说。她们看见又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女人——从大地上走过。
“要是我们始终不生病,活了下来,”玛丽说,“疾病在外面流行,怎么会让我们出去呢?”
“我不知道,”珍妮不耐烦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呃,是吗?!”玛丽哼了一声。珍妮怒容满面。
第二天早上,珍妮在天亮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