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地下新村”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313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有事吗?”
秀丫默默地说:“他……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就像个孩子似的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你怕我干啥?”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真怕?”
孙布袋说:“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号’了。到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这‘号’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说:“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噢?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容易呀。”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是哇。有天晚上,大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