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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第2页)

“你不懂艺术,”余亚南说,眼睛闪闪有光,声调里有单纯的热情。“所有的艺术家都靠灵感,你看过《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吗?珍妮不是鬼魂,只是那画家的灵感。没灵感的画就没有生命,艺术和你的建筑图不同,你只要有圆规和尺就画得出来,我却必须等待灵感。”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确知灵感来了呢?”凌风问。

“当我……当我……”余亚南有些结舌:“当我能够顺利画好一张画的时候。”“事实上,你随时可以顺利的画好一张画,”凌风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不在一开始几笔之后就丢掉画笔,灵感不在虚浮的空中,它在你的手上,你应该相信你的手,相信你自己。”“我非常相信我自己,”余亚南恼怒的说:“我知道我会成功,我有一天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像雷诺尔、梵谷一样名垂不朽。我也相信我的手,我在色彩的运用和技巧表现上,台湾目前的一般画家都赶不上我!”

“那么,你的困难只是灵感不来?”凌风紧逼着问。

“我不是上帝,当然无法支配灵感。”余亚南懊恼的说。

“亚南,”凌风仰了一下头,一脸的坚毅和果断:“让你做你自己的上帝吧!人生耗费在等待上的时间太多了,你只能一生都坐在山里面等灵感!”

“你能不管我的事么?”余亚南显然被触怒了,他那易于感受的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画不好画是因为……”

“你太容易放弃!”凌风立即接了口:“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太会找藉口,灵感就是你最大的一项藉口。假如不是因为你没有恒心,那么,你画不好画就因为你根本没有才气!”

“凌风!”亚南喊,他的眼珠转动着,鼻孔翕张,然后,他颓然的坐在草地上,用手捧住头,喃喃的说:“我有才气,我相信我自己!”“那么,”凌风的语气柔和了:“画吧,亚南,你有才气,又有信心,还等什么灵感呢?”

余亚南的手放了下来,深思的看着凌风。然后,他站起身子,蹒跚的走到画架旁边,低声的说:“你的话也对,我没有时间再等了!”撕掉了画架上的画,他重新钉上一张白纸。他零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梦似的眼珠盯在画纸上。忽然间,他拿起一支画笔,蘸上一笔鲜红的色彩,在画纸上大涂特涂,我张大眼睛看过去,那不是画,却是一连串斗大的字:“我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如同一具空壳。生命是一组死亡与再生的延续!”

我记得这几个字,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末卷序中的几句。他丢下了笔,转过头来,望着我们微微的一笑,他笑得那样单纯,像个婴孩的笑容,然后,他说:

“这几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不再等待了,以前的我就算是死掉了,我要从头做起。”

他把那张写着字的纸钉在树上,瞻望片刻,就回转身子,重新钉好画纸,准备再开始一张新的画。凌风拉拉我的衣服,说:“我们走吧,别打扰他!”

我们走开了,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正全神贯注在他那张新开始的画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走了好长一段之后,我说:“你对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三年以前,”凌风静静的说:“余亚南拎着一个小旅行包,背着一个画架,到了这儿。他去拜访韦校长,请求他给他一个职位,他说城市里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他要到山里来寻获它。韦校长立刻就欣赏了他,让他在学校里当图画教员。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画画,天天找灵感,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完成过一张画。”

我张大眼睛,注视着凌风,新奇的发现他个性中一些崭新的东西,他是多么坚强和果决!

“你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他以后会好了。”我说。

“是么?”他耸耸肩。“他那两句座右铭我已经看他写过一百次了。”我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了树林和旷野,来到竹林的入口处。我说:“凌风,你将来预备做什么?”

他望着我,站住了,靠在一棵竹子上面。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带着股认真的神情,他说:

“我学的是土木,我愿意学以致用,人生不能太好高骛远,也不能太没志气,只要能在你本分工作上做得负责任就行了。”“你不想出名?”“名?”他想了想。“出名的人十个有九个名不副实,如果真正名不虚传的名人,一定是很不凡的人,”拉住我的手,他深刻的说:“世界上还是平凡的人比不凡的人多,最悲哀的事,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总要梦想做一个不凡的人。咏薇,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一个不平凡的材料。”

我注视着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这样为他所撼动,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嬉笑的凌风,不再是被我认为肤浅的凌风,他的蕴藏如此丰富,你不深入他的领域,你就无法了解他。我不禁望着他出神了。直到他对我笑笑,问:

“看什么?”“你。”我呆呆的说。“我怎么?”“不像我所认得的你。”

他笑了,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进去吧,慢慢来,咏薇,你会认清我的。”

我们拉着手走进了幽篁小筑。

第十三章

有一阵时间,我沉迷在《悬崖》那本书里,我为女主角叹息,又为男主角惋惜。而且,百分之百的被书中那位姨妈所折服,竟暗中把章伯母比作那个感情丰富而坚强的老太太,当她流泪的时候,我也流泪,当她平静之后,我还心中波潮汹涌,久久不能平复。书看完之后,我有好久都怅然若失,陷入一种迷迷惘惘的境界里。等到这种迷惘的情况好转之后,我就发起狂的想写小说来,写作的冲动使我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关心,在房间里关了三天,我依然什么都没写出来,我开始发现我比余亚南好不了多少,只是个有心无力的艺术狂。

我放弃了,又重新在草原上奔逐。早上,我发现凌云和余亚南在一块儿喂鸽子,这使我很惊异,也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凌云的生活太单调,章伯母过分的宠爱使她变成个安静而内向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即使青青农场有终日闪耀的阳光,她却很少走到阳光之下,这使她苍白细致,像一朵温室里的小花。余亚南不大到幽篁小筑来作客,无论他能否画好他的画,他都不失为一个热情诚挚的好青年。他在鸽房前面对凌云谈他的画,谈他的理想,谈他的艺术生命,凌云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不插一句嘴,她一向是个好听众——容易接受别人,却极少表现她自己。

我掠过了他们身边,只对余亚南问了一句:

“你画好了上次那张画吗?”

余亚南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嗫嚅的说:

“我重新开始了一张,我要把梦湖画下来。”

换言之,他那张画又失败了,我猜他是来找凌风的,尽管凌风喜欢教训人,但凌风仍然是最了解他的一个。我对他的画兴趣不大,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我急于去森林间收集一些露珠和清风。我在溪边停了下来,我还带着那本《悬崖》,想把其中精彩的部分重读一遍。坐在树下,我反复翻弄着那本书,不过,很快的,蜜蜂的嗡嗡和流水的淙淙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合拢了书,这时才发现书的底页有一行小字,是:

“韦白购于杭州,民国卅七年春。”

原来这是韦白的书,站起身来,我决心去镇上拜访韦白,和他谈谈小说,谈谈《悬崖》。

我只走了几步,一对大墨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知不觉的跟随它们走了一段,它们飞飞停停,在阳光下翩跹弄影,我很想捕获其中的一只,跟踪了一大段路之后,它们绕过一堆矮树丛,突然失去了踪迹。我站住,现在到镇上的路已经不对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前面的山坡走去,只要继续往上走,我知道可以走到梦湖。

梦湖,梦湖,还是那么美丽!我在树林里奔跑,穿过森林,跳过藤蔓,绕过荆棘丛和石块。在梦湖外圈的树林外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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