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大是惊讶,连忙下车:“参见国君。”
嬴驷一挥手,制止了要下马参拜的骑士,笑道:“别无他事,特来为国尉送行。”
司马错心念一闪,便知国君对这第一战放心不下,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君,一切均按筹划进展。臣不敢掉以轻心。”
“胜败兵家常事,国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驷微笑摇头:“我是想求教国尉,奇袭若成,国尉做何谋划?”
司马错又是一怔,这本来是谋划清楚也对国君剖析清楚的:奔袭一旦成功,兵屯汉水稍事休整,便再行奔袭巴蜀。国君有此一问,莫非国中有了变故?当此临行决断之时,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马错坦率问:“国君之意,莫非放弃巴蜀?”
嬴驷摇摇头:“两战连续,当在一年以上,时间太长;再者,兵力分散,大将远处,难保山东无变。巴蜀,似可稍缓。国尉三思了。”
司马错恍然:“臣有应变之策。若山东有变,臣即刻班师北上,何能拘泥于一途?”
“如此甚好!来人,拿酒!”嬴驷一声吩咐,军士捧来两只大爵,顿闻酒香清冽。嬴驷亲捧一爵双手递于司马错,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万水,国尉保重。干!”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干!”司马错一饮而尽,深深一躬:“臣告辞了。”转身大步上车,一跺车底:“开行!”骑队便辚辚远去了。
嬴驷望着远去的车马,望着莽莽苍苍的南山,竟是良久伫立。
“国君,可否到蓝田大营歇息?”御车内侍低声问。
“不必了。”嬴驷跳上篷车:“返回咸阳。”马队又飓风般卷了回去。
嬴驷是昨夜与上大夫樗里疾秘商后赶来的。为求稳妥,嬴驷就司马错的奔袭谋划征询樗里疾主张。樗里疾大是赞同奔袭房陵,但认为连续进行两场奔袭战值得揣摩。从兵家战事的眼光看,占领巴蜀胜算很大。然则,司马错没有虑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险人众,民风刁悍,要化入秦国,初治必得驻军,否则占领巴蜀就没有意义。但如此一来,司马错精兵必得滞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师。当秦国军力尚未扩展之时,大将精兵久屯于荒僻之地,国中空虚,是为大忌。若在秦国拥兵二十万时,再分兵袭取巴蜀,更为稳妥。嬴驷一听,大是赞同,便在黎明时分火急赶来。
一路沉思,嬴驷心里老是沉甸甸的。犀首虽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统”方略却久久萦绕在他的心田。什么时候,秦国能着手霸统大业呢?
“禀报国君,洛阳名士苏秦求见。”刚刚下车,内侍总管便匆匆走来禀报。
“苏秦?真来了?”一个念头闪过,嬴驷吩咐老内侍:“请这位先生在东殿等候。再请上大夫与太傅进宫,也到东殿。”
四、雄心说长策
悠然打量着这座宫殿,苏秦全然没有寻常士子等待觐见的那种窘迫。
咸阳宫只有三座宫殿,中央的正殿与东西两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开阔的广场有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直达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阙,大有龙楼凤阁之势。这是秦国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会与接见外国特使,轻易不在这里处置日常政务。两座偏殿,则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广场是白玉铺地,三面都是绿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东面草地。西偏殿是国君书房与寝室所在,除了召见亲信重臣,这里很少有礼仪性会见。东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许多,九开间五进,是国君日常国务的主要场所,重门叠户,划分了诸多区域。除了最后一进另有门户,是长史与所属文吏起草、誊刻诏书与处置公文的机密官署外,其余四进通连,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中间区域是议政堂,东边是出政堂,西边是庶长堂。
远看咸阳宫,苏秦颇有奇特的一种感觉。洛阳王城与山东六国的宫殿,都是大屋顶长飞檐,远处看去,但见飞檐重叠连绵,气势宏大,富丽华贵,飞檐下铁马风动,叮咚悦耳,一派宫闱天堂的气象。咸阳宫虽然也不失宏大,但却很简约,一眼望去,总觉得视线里少了许多东西。仔细打量,才看出咸阳宫屋顶很小,大约只能长出墙体五六尺的样子,斜直伸出,没有那王冠流苏般的华丽飞檐。乍一看,就象巨人戴了一顶瓦楞帽,虽然也觉英挺,却总是缺了点儿物事,光秃秃的!苏秦思量,秦人本来简朴务实,建造咸阳时又是墨家工师担任“营国” 筹划。墨家的节用主张与秦人的简朴传统正好吻合,产生如此的宫殿样式也就不足为怪了。
进得殿中,只见厅堂宽阔高大,陈设却极为简单。中央一张几乎横贯厅堂的黑色木屏,屏上斗大的两个铜字分外醒目——国议!屏前正中位置有一张长大的书案,两侧各有几张稍小的书案。书案区域外,有两只巨大的铜鼎,两只几乎同样巨大的香炉,除此而外,再看不见任何装饰性陈设。白玉地面没有红毡,连书案后的坐席也是本色草编。入得厅堂,便立即有空旷冷清之感,丝毫没有东方宫殿那种帐帏重重、富丽华贵的舒适与温暖。与大梁王宫的殿堂相比,这里处处都透着“冷硬”二字。奇怪的是,苏秦却对这种毫无舒适可言的“冷硬”殿堂,油然生出了一种敬意,觉得一进入这座殿堂,一看见“国议”那两个大字,就心思凝聚,不由自主便振作起来。
“太傅、上大夫到——”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细亮的报号。
苏秦恍然醒悟,举目望去,只见殿廊外有两个黑衣人走来,样子都很奇特。一个戴着类似斗笠的竹冠,冠檐垂着一幅宽大的黑色面纱,身形粗壮笔挺,步态勇武步幅很大。另一个则壮硕短小,罗圈腿晃着鸭步,摇摇摆摆走在蒙面者旁边,样子颇为滑稽。苏秦扫视一眼便迅速断定:蒙面者便是名闻天下的复仇公子嬴虔,肥壮鸭步者便是化解西部叛乱的樗里疾!一个是公族柱石,一个是总揽政务的上大夫,都是目下秦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心念一动,苏秦竟转过身背对着殿门,注视着“国议”两个大字。听得身后脚步声进殿,却没有任何动静。凭感觉,苏秦知道这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端详,却依旧凝神沉思般的站着。
“敢问足下,可是王车西行的洛阳名士?”
听这随意而又带笑的口吻,苏秦便知道此人是谁,恍然回身从容拱手道:“在下正是洛阳苏秦。”
樗里疾嘿嘿一笑:“先生远道而来,秦国大幸也。这位乃太傅公子虔。在下嘛,上大夫樗里疾。想必先生也明白呢。”
苏秦淡淡带笑,微微点头却不说话,既对樗里疾的中介表示认可,又对樗里疾的诙谐不置可否,但却没有对两位重臣行“见过”常礼。一直冷眼沉默的嬴虔,却是深深一躬,“先生远道入秦,多有辛苦。”苏秦始料不及,连忙一躬,“士子周游,原是寻常。谢过太傅关爱之情。”
“嘿嘿,入秦即是一家,忒得多礼?来,先生入座。”樗里疾笑着请苏秦坐在了中央大案的左下手,也就是东方首座,又推嬴虔坐在了右手首座,自己则坐在了右手末座,随即便拱手笑道:“先生远来,定有佳策了?”
苏秦本想按照礼仪,等待秦公入殿行过参见大礼后再入座。及至见樗里疾安排,不由闪上一个念头:莫非秦公安排这两位对我先行试探?便觉不是滋味儿。然则苏秦心思极快,刹那之间心意便定,随对方如何安排,自己笃定便是。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发问,自然是所料非虚,便从容拱手道:“上大夫执掌国政,定有治秦良策,苏秦愿受教一二。”
樗里疾嘿嘿嘿便笑:“先生竟有回头之箭,果然不凡!”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你看,樗里疾却是酒囊饭袋,内中尽是牛羊苦菜。先生若有金石之药,不妨针砭,何须自谦?”
“谚云:腹有苦水,必有慧心。上大夫满腹苦菜,安得无慧心良策?”苏秦见樗里疾在巧妙的回避,依然逼自己开口,便也笑着迂回开去。
樗里疾一怔,迅即拍案:“好!来人,拿国图来。”
猛然,却闻内侍高声报号:“国公驾到——!”
尖细的嗓音还在飘忽环绕,嬴驷已经从容的从“国议”木屏后走了出来,未容三人站起,便摆手道:“无须烦冗,尽自坐了便是。”
敏锐机警的苏秦,目光几乎与内侍尖细的声音一起瞄向木屏左面的出口。刹那之间,便与那双细长的三角眼中射来的晶亮目光骤然碰撞!苏秦正要低眉避过,三角眼却已经眼帘一垂光芒顿失。只此一瞬,苏秦心中便一个激灵——这位秦公非同寻常!心念一闪之间,起身长躬:“洛阳苏秦,参见秦公。”
嬴驷尚未入座,立即虚手相扶:“先生远道而来,嬴驷不得郊迎,何敢劳动大礼?先生入座,嬴驷这厢受教了。”说完,回头吩咐内侍:“上凉茶。”
两名黑衣内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