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一日,撮着起了一个大早,没发现少爷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到老板娘那里去报到。老板娘亲自下厨视察去了,撮着赶紧又追到厨房,见老板娘还站在磅秤上称人,一屋子人围着,等着过秤。
原来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称人,以试一年之肥瘠。老板娘从秤上下来,叹了一声:“又瘦了。”边上下人便说:“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叶饭的人,忙就忙在清明谷雨,越忙越发,若是不忙不疲,便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林藕初心里很受用,便问厨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厨子便一件件指给老板娘看:“这是三烧——烧饼、烧鹅、烧酒;这是五腊——黄鱼、腊肉、咸蛋、海狮,还有腊狗。”
林藕初说:“备上养菜花,每人发上小块腊狗,多了也分不过来,家里有小孩的,吃了免痉夏。”
厨子又指着案桌上樱桃、梅子、鲸鱼、蚕豆、觅菜、黄豆笋、玫瑰花、乌饭糕、篱笆笋,-一给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见三烧、五腊、九时新全都备齐,这才放心。正要走,抬头便见了摄着,正纳闷撮着怎么不跟着少爷,撮着却说了:“夫人,今日少爷跟赵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着?”
“少爷让你跟吗?”
“他说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吴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萨会。”
林藕初拍了下前额,说:“看我忙昏了,竟把这个日子忘记,按说立夏老规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谓打米郎、剃头郎、倒马郎、皮郎、典当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像像保(即阴阳生)、马保、奶保(即中人)。
伙计们都知道,说忘了老规矩,那是老板娘做给他们看的,这女人心细如发,哪里真会忘记,只是不想按老规矩办罢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钱还会算双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这木头脑子的撮着多嘴,不接翎子,还想上山拜菩萨,呆是呆到骨头里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来那九时新的樱桃梅子批把,又用上好青瓷茶杯,亲手泡洗了,冲了沸水,浅浅的大半杯,上面用贝勺抛了明前的龙井。那龙井片子底下受了热气,一阵子豆奶花香扑鼻而来,载沉载浮,如钉子般竖起,满屋子弥漫的茶气,好闻。
林藕初双手捧杯,-一送到伙计手里,一边说:“十分的水,冲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着手中,又说:“今日撮着就替各位上吴山了。店里人手紧,今年生意好,茶叶这个东西,一日也耽搁不得的。”
正说着,吴茶清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进来,朝众人身后一站,众人只觉后脑勺凉飓飓的,赶紧告辞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见身边无人了,便轻轻一声,唤住吴茶清。
“茶清,留步。”
茶清转过身来,说:“请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这是请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请。”
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窜下跳。花了抗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他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一带云峰望却无,六桥烟柳总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运,遗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曾到西湖是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