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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1页)

雷蒙德·伍瑟斯庞从法国来信,说他不久前被派往前线,挂过一点儿彩,现已提升为上尉。卡萝尔从维达的那种自豪心情中也得到了一些慰藉,好歹不再心灰意懒了。

这时,迈尔斯已把他的制酪场卖掉,得了好几千块钱。他紧紧地握住卡萝尔的手,跟她告别,咕哝着说:“我要到北艾伯塔去买一个农场,尽可能离这儿的人远远的。”他猛地一转身就走了,但他的步态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富于弹性,肩膀似乎也给人留下一种老态龙钟之感。

据说他临走以前曾经把戈镇咒骂了一顿。有人还说要把他抓回来,游街示众,然后驱逐出境247。也有谣传说老钱普·佩里在火车站把迈尔斯臭骂了一通:“赶明儿你最好别再回来啦。我们对你已故的妻儿是尊敬的,但是,我们对一个亵渎上帝的人,一个对国家毫无贡献、只买了一份公债248的卖国贼,是根本不会尊敬的。”

当时在火车站亲眼目击的一些人说,迈尔斯当场予以反驳,其内容极端富于煽动性,说什么他喜欢德国的工人胜过美国的银行家,但也有的人出来做证说,当时迈尔斯被佩里这个老家伙骂得哑口无言,只好偷偷地溜到火车上去。大家众口一词地说,想必他心里一定感到非常内疚,因为当列车离开戈镇的时候,有一个庄稼人看到他伫立在车厢的出口处频频往窗外张望。

他的那座房子——连同他在四个月前搭建的披屋——离铁路道轨非常近,他所搭乘的那列火车,这会儿正从道轨上驶过。

卡萝尔最后一次来到迈尔斯的那座小棚屋,发现奥拉夫那辆用红色线轴做成的四轮马车还停放在马厩附近的一个向阳的角落里。她真不知道一个眼光锐利的人从列车上能不能看得见。

就在那一天和那一个星期里,卡萝尔虽然身在红十字会里工作,可是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她默默地缝补和捆扎衣服,维达在念《作战公报》。后来,她就一言不发地听肯尼科特大放厥词说:“根据佩里所提供的情况,我说伯恩斯塔姆毕竟是个坏蛋。虽然暂且不提碧雅,我真不知道市民委员会应该怎样做才能迫使他把爱国心表现出来——要是他不肯自动买战时公债,加入基督教青年会,我想他们会把他关到牢房里去的。他们对付那些德国佬庄稼人,可真有一手绝招呢。”

卡萝尔从韦斯特莱克太太身上并没有得到什么令人鼓舞的东西,只不过觉得她这个人还是和蔼可亲、颇可信赖的,特别是这位老人太善于接受新事物的态度使她深受感动。于是,她就抽抽噎噎地对韦斯特莱克太太讲了碧雅的不幸遭遇,一直到她心中的积郁倾吐完了,方才感到舒坦多了。

她虽然经常在街上碰到盖伊·波洛克,但他只会用他那种令人悦耳的声音大谈特谈查尔斯·兰姆和傍晚落日的情景。

卡萝尔在跟弗利克鲍律师太太的交往中对她有了较多的了解,这真可以说是她最大的收获。弗利克鲍太太是个细高挑儿,很容易感情冲动。这天卡萝尔正好在药房前面碰上她。

“你是出来溜达吧?”弗利克鲍太太突然脱口问道。

“是呀,我出来走走。”

“哼。我想,恐怕你是镇上独一无二的还会用腿走路的女人了。上我家去喝一杯茶吧。”

眼前卡萝尔正好闲着无事,就径直跟着她去了。可是弗利克鲍太太的衣着打扮却招来了行人的好奇眼光,卡萝尔不由得感到很别扭。这时虽然已是8月初了,可天气仍然很热,弗利克鲍太太头上却戴着一顶男式小帽,身上披着一件光板皮袄,看上去很像一只死猫。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假的珍珠项链,穿着一件满是皱皮疙瘩的缎面短褂子,还穿着一条前摆高高翘起的厚粗呢裙子。

“请进来坐坐。把小孩儿放在那张摇椅上吧。屋子里乱七八糟的,真像个耗子窝,请你不要见怪。这个市镇吗,你不喜欢,我也是跟你一样不喜欢呀。”弗利克鲍太太说。

“那是为什么……”

“你一定不喜欢!”

“哦,我确实不喜欢!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的。我好比是一颗六角形的钉子,解决的办法就是要找到一个六角形的洞眼。”卡萝尔兴致勃勃地说。

“那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找得着呢?”

“我们不妨就以韦斯特莱克太太为例来说吧。她天生就是住在大城市里的女人,本来她应该在费城或波士顿有一幢古色古香的房子,但她却想用埋头读书的办法来逃避现实。”

“光是读书,而别的什么事儿都不干,难道说你就会感到满意吗?”

“当然不满意咯,可是老天哪,一个人总不能老是憎恨自己居住的市镇呀!”

“为什么不能呢?我说就是能!我憎恨戈镇已有三十二个年头啦。我将来就死在这里,所以我就憎恨它,一直到我咽气为止。我早就应该去经商做买卖。要知道我对什么计算呀、数字呀都有特殊天赋呢。可现在一切都完了。许多人以为我疯了。是的,说不定我确实是疯了。因为我老是坐在那儿发牢骚。不过,我也去教堂做礼拜、唱赞美诗,别人还以为我很虔信上帝,真是天晓得!其实,我无非是想解解闷,忘掉洗衣服、烫床单、补袜子罢了。我多么想开个铺子做生意,可朱利叶斯硬是不肯听我的话。现在怎么说也来不及了。”

卡萝尔坐在硬邦邦的长沙发上,心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难道说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就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吗?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像韦斯特莱克太太那样瞧不起自己和四邻街坊,会不会自己也变成一个骨瘦嶙峋、举止古怪的老媪,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猫皮短袄,跌跌撞撞行走在大街上呢?她蹑手蹑脚地往家里走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终于落到这个圈套里去了。当她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孩子,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时,她简直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微不足道的少妇,尽管今日她风韵犹存,可是眼眸之间早已失去了希望的光彩。

那天傍晚,她独自坐在门廊里。肯尼科特看来还得要出诊,去给戴夫·戴尔太太看病。

暮霭渐浓,枝影俱寂,街上阒然无人。只是偶尔听到汽车轮胎擦过地面的沙沙声,豪兰家门廊里摇椅吱嘎吱嘎的响声和有人用手掌打蚊子的声音。人们都热得懒于搭腔,只有时断时续的谈话声,蟋蟀节奏鲜明的啁啾声,飞蛾碰撞在纱窗上的吧哒声——所有这些音响,不由使人感到四下里越发岑寂了。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一条街,一条不可救药的街。纵然她可以一辈子坐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蔚为大观的队伍或是一个饶有风趣的人物从她面前走过。这里确实沉闷乏味,这是一条没精打采而又微不足道的街!

这时,默特尔·卡斯——挨在她身旁的是赛伊·博加特——出现了。赛伊按照当地向姑娘献殷勤的乡俗,呵得默特尔耳朵痒痒的,她发出了吃吃的傻笑和两脚乱跳的声音。他们走路时踢里趿拉,就像一对情侣在跳舞,一会儿脚丫子往两边踢,一会儿又拖着脚跟跳曳步舞,于是混凝土人行道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四二节拍的回响。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已在薄暮里引起了一阵骚动。蓦然间,坐在医生家门廊摇椅里的那个女人,仿佛觉得夜间充满了活力,在这茫茫的黑夜里,到处可以听到有一种——她所缺少和殷殷期待的——热切渴望的声音在喘息,以后想必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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