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任何一段历史都可以写成故事,关键是决定故事的开端与结束。他说,这也正是他所擅长的,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接触的历史:那些伟人的生平、不凡的著作相对容易筛选分类,好似铅字盒里的金属字模,整齐、全面、光可鉴人。
我希望爸爸还在,我好问问他,今天开始的故事,他会如何来开这个头。我想问,他会怎样巧妙地叙述米尔班克监狱3的故事呢?那里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它的样子又是那么特别,走进去,要穿越那么浓重的黑暗,推开那么多道门,穿过那么多迂回的走廊。他会从建筑本身写起吗?我不会。我已记不起今早他们告诉我的监狱始建日期。况且,米尔班克如此坚不可摧、历史悠久,很难想象它不曾屹立在泰晤士河畔这块阴郁之地,朝黑色的大地掷下阴影的往昔岁月。也许,爸爸会拿希利托先生三周前的造访作为开头,或者,他会以今早七点作为故事的开篇。那会儿,埃利斯正替我把灰色的套装与大衣拿来。哦,不。他当然不可能从穿着衬裙、披头散发的小姐与她的仆人写起。
我想,他大概会从米尔班克的门口下笔。监狱大门是每位访客开启监狱之行的必经之地。那么,让我也从这里写起吧。监狱的看门人向我打招呼,把我的名字从庞大的登记簿上画去,一个男看守带我穿过狭窄的拱廊,正当我要正式踏入监狱地界时——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裙子整了整,裙子虽然朴素,但裙摆很大,沾上了些砖灰或铁屑。我敢说爸爸肯定不会在裙子的细节上费笔墨。不过,也正是在低头摆弄宽大的裙摆后抬头的一瞬,我第一次看到了米尔班克五边形的监狱楼——它们如此之近,仿佛突然间扑到我跟前似的,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扑通扑通地跳,胸中充满恐惧。
一周前,我从希利托先生那儿拿到一份米尔班克监狱的平面图,我把图钉在书桌旁的墙上。从图上看,这座监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五角大楼好似一朵几何形花朵的花瓣,有时又像跳棋板上那些我们小时候会涂鸦的区域。近看,米尔班克可一点儿也不迷人。它体形庞大,当图纸上的线条与角度真变成了土黄色砖块砌成的高墙、塔楼与破碎的窗户时,只让人觉得反常或怪诞。这座监狱,仿佛是人坠入噩梦或被一阵狂乱攥住后的产物,又似乎是为了逼疯阶下囚而故意设计成这样的。要是我在这儿做看守,准会被逼疯的。就这样,我胆怯地跟着带路人,中途仅停下一次,张望身后的路与头顶的一线天空。米尔班克的内门开在两栋五角大楼之间,门前是一条愈来愈窄的沙石道,从上面走过,裙子擦过两面的墙,像是擦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撞岩4。土黄色砖块投下的阴影泛着瘀青的颜色,高墙扎根的泥土似烟草一般潮湿、幽暗。
这样的土质使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酸涩味,监狱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后,这股气味越发浓重了。我被安排在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坐下,看守进进出出、皱眉低语,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最后,终于等来了希利托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说:“真高兴见到您!我都开始担心看守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刚到的犯人,等着把我带到囚室,扔在那儿不管了呢!”他大笑,说米尔班克监狱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他认为最好还是直接带我去女囚区总看守长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于是我们一起往监狱楼走去。路上,他把路线解释给我听,我试着把这条路线与脑海中的平面图匹配起来,但监狱的构造如此特别,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我只知道我们没有进男囚区,只是在位于中心地带的六角大楼内,途经通往那片区域的几扇大门。六角大楼内设有储藏室、医生住所、希利托先生的办公室及他手下所有职员的办公室、医务室以及一间小教堂。“您也许发现了,”他示意窗外几根正冒着黄烟的烟囱,说这些烟囱连接着监狱的洗衣房,“我们自给自足,就像一个小城市!哪怕兵临城下,应该也能过得很好吧。”
他颇为骄傲地说着,脸上挂着笑容,我也笑了笑。之前,当内门把光线与空气都隔绝在外时,我感到一阵害怕,而现在,当我们朝监狱深处走去,想到大门在我们身后那条昏暗、迂回的小道的另一端,我绝对没法独自找到来时的路时,我又紧张起来。上周,我在爸爸的书房整理论文,发现了一大卷宗皮拉内西5的监狱图。我花了一个小时焦虑地研究这些图,思忖着今天可能遇上的黑暗可怖的情形。当然,真实的监狱与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们只是一次次穿过粉刷一新的走廊,身着黑袍的看守在不同区域的交界处向我们问好。但是,也正是这些一尘不染、似曾相识的走廊与看守,让我格外发怵。也许我已经十次经过相同的地方,却浑然不觉。监狱内可怕的噪声也让人心惊胆战。有看守的地方必有铁门,铁门统统上锁,只有请来看守才能开门,转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而后,看守会再用力将门推上,插上门闩。空荡荡的走廊回响着铁门、钥匙、门闩的声音,忽近忽远。整座监狱似乎处在一个永恒的秘密风暴的中央,我的耳膜长鸣不止。
我们来到一道镶有饰钉的陈旧大门前,门上带有另一扇低矮的小门。这里即通向女囚区。一个看守向我们致意,并向希利托先生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是我在狱中遇到的第一位女性,我仔细地端详起她。她看上去挺年轻,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穿着灰色羊毛裙,系着黑色斗篷,头戴蓝色镶边的灰色软帽,穿着结实的黑色平跟靴。我很快就发现,这一身是女看守的制服。见我盯着她,她又行了个屈膝礼。希利托先生说:“这是里德利小姐,我们这儿的总看守,”接着向她介绍我,“这是普赖尔小姐,我们的新访客。”
她走在我们前面,只听金属叮当作响。我看到,她和其他看守一样,腰间也系着黄铜搭扣的宽皮带,搭扣下系着一串闪闪发亮的钥匙。
她带着我们穿过平淡无奇的走廊,沿着螺旋上升的楼梯往上爬。塔楼的顶部是哈克斯比小姐明亮洁白、窗户环绕的圆形办公室。我们爬得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希利托先生说:“您一会儿就会明白这么设计的目的了。”确实,我很快发现,这栋塔楼位于五边形监狱场地的中央位置,从这里望出去,女囚区所有内墙和上了栅栏的窗户一览无遗。房间本身非常普通。光秃秃的地板上竖着两根柱子,中间挂着一根绳子,被带上来的囚犯必须站在绳子后面。绳子另一头是一张书桌,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对着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伏案书写。“来见见我们监狱的阿耳戈斯6。”希利托先生微笑着称呼她。见我们到了,她起身,摘下眼镜,也像里德利小姐那样行了个屈膝礼。
她个头矮小,头发全白,眼神犀利。在她的书桌后面,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紧紧镶着一块搪瓷制的板,上面是一行黑字: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很难不被弧形窗户外的景象所吸引。希利托先生见我朝窗外张望,说:“普赖尔小姐,您走近点来看吧。”我走上前,仔细打量楼下楔形的场地、面朝我们的面目可憎的监狱内墙,以及那些遍布小孔般窗户的斜堤。希利托先生说,这幅画面,是不是壮观而可怕?举目所见,是整个的女囚监狱,每扇窗背后是一间单人囚室。希利托先生问哈克斯比小姐,“我们一共关押了多少女囚?”
她答,两百七十名。
“两百七十名!”希利托先生摇摇头,“普赖尔小姐,请您想象一下,这些可怜的女人会来做米尔班克的阶下囚,她们的过去该有多么的阴暗和扭曲!她们可能做过扒手、卖过身,可能受恶人影响变得凶残。但她们的共同点,就是不知羞耻,没有责任感,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感情,这一点您不用怀疑。这些邪恶的女人,社会给定了罪,送到这儿,交给哈克斯比小姐和我看管……”
但怎样监管她们合适呢?“我们给她们规定了常规要做的事情,我们教她们祷告,教她们谦逊恭谨。但是,出于必要,她们一天之中也有很大一块时间要独处。”他又朝我们对面的一扇扇窗户望去,“她们有的要蹲三年的班房,有的要六七年。她们就那样一个人待在囚室里沉思,不发一点声音。我们不准她们随意讲话,确保她们手里有活,但她们的心啊,我们可捆绑不住。她们悲惨的往事、低贱的思想、卑鄙的野心——这些我们可没法控制。哈克斯比小姐,您说是吗?”
她答:“确实。”
我问,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访客可以帮到她们?
他确信访客对女囚大有裨益。他说,她们可怜的未加看护的心灵,就像是孩子或是野蛮人的心灵。“她们很容易受影响,缺的是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她们的心。我们的看守可以教导她们,”他说,“但我们的工作时间已经很长,负担也已经很重。这些女人有时对看守态度恶劣,有时还很粗暴。普赖尔小姐,让出身良好的淑女来劝导她们,让她们知道,这位淑女为了她们,离开了舒适的生活,只是为来见她们,来对她们卑微的过去投入些关注。这些女囚看到自己与访客在谈吐、举止上的差距,会软化,会学会控制自己——我见证过这样的成功案例!哈克斯比小姐也见证过!访客可以带来积极的影响,给她们带去慰问,抚慰她们的感情……”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但我已经在我家客厅听过这一席话。那会儿,母亲边听边皱眉,壁炉上的钟缓慢而清晰地嘀嗒作响。他对我说,普赖尔小姐,您父亲这一走,想必您一定很难受、很无所事事吧。他来是为了取爸爸从他那儿借的书,他不知道我其实是病了,并不是闲散无事。在这阴沉的监狱高墙之下,哈克斯比小姐注视着我,里德利小姐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钥匙串叮当作响,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有那么一刻,我希望他们能看穿我的软弱,把我送回家,就像有那么几次,我在剧院里变得焦躁不安,母亲把我送回家一样——她觉得我要病了,会在鸦雀无声的剧场里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