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王伟诡异的自杀现场,说:“你能让他那样自杀,也正是利用了他的心理问题吧?为什么你杀的每个人,都碰巧有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呢?”
她说:“不是碰巧,是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心理问题就不是问题。有些人甚至乐在其中,把扭曲的心态当做享受。比如陈曦,她为什么要压抑负面情绪?因为那样让她觉得舒服。比如吕晨,她为什么会轻易地受到我的引导?因为她享受偏执带来的快乐。还有你,张老师——”她打量着我说,“你自己以为很正常,但在我看来,你的心理问题也很严重,至少比丁俊文和陈曦严重多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舔舔嘴唇,尴尬地笑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也许吧,咱们还是先说王伟的事吧。”
“当然。”她回到之前的讲述,“既然王伟问到了我和陈曦的关系,我正可以由此开始对他进行试探。我编了个谎话,说我和陈曦是通过07年的一次新闻调查认识的,新闻调查四个字,我特意做了停顿,还加重了语调。他当时就来了兴致,问我是哪方面的新闻。问之前,他明显扬起了下巴,露出嘴唇紧闭、嘴角外拉的笑容,鼻子还发出了短暂的出气声。”
我按照叶秋薇的描述模仿了王伟当时的表情,随后分析说:“扬起下巴是自信,嘴唇紧闭、嘴角外扩的笑也是自信,甚至有点自恋的意思,鼻子的短暂出气声,就是常说的‘嗤之以鼻’吧?这些表情,是不是说明他当时高度自信,同时还有明显的不屑?”
“正确。”她认同了我的分析,“不屑通常有两种含义,要么是极度自卑,要么就是高度自信。我的话里并没有能致人自卑的因素,所以我认为他是自信。一个人突然展现出高度的自信,甚至到了自恋的程度,要么是受了恭维,要么就是遇见了自己真正在行的事。所以我认为,他很可能是新闻调查方面的行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我连连点头:“初步试探立竿见影,接下来呢?”
“我继续编故事,说07年,Z大几位教授在论文中使用了虚假数据,陈曦就是因为调查这件事才认识我的,我们性格很合,之后就成了朋友。王伟笑了笑说,陈曦可不是爱交朋友的人。这句话让我产生了两个想法,一是,他可能对陈曦了解颇深,二是,如果我不证明自己对陈曦的了解,他可能会怀疑我和陈曦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回应说,我觉得她对人挺好的呀,只不过性格有点压抑罢了,又说,这两年里,我们还知道了不少彼此的秘密呢。王伟问,秘密?什么秘密?我说,为了帮助她的事业,我给她透露过不少科研领域的内部信息和规则,她也经常跟我提起传媒界的潜规则。王伟笑笑,说了一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本能地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你还是有一定洞察力的。”叶秋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分析说,“我就知道,说明他已经提前预料到了我话里的某些信息,而且一直很想说出来。于是我问,知道什么?他说,我就知道你会透露给她内部信息,因为那才是她的目的。你以为那些话是你自己主动想说的?不,那都是她引诱你说出来的。她这个人可不简单,比警察还会审人,三言两语就能把你的话套出来,要不怎么能成招牌记者呢?大家不愿意跟她交朋友,也就是因为她这种本事。最后又说,她这个人啊,心眼多得很。”
想起陈曦与叶秋薇交手的情况,我认为王伟此言并不过分。
“他说得没错,陈曦的确不简单。”叶秋薇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了解?我知道陈曦城府深,是因为和她打过交道,吃过她的亏。难道王伟也吃过她的亏?难道,她曾经从王伟口中套出过什么重要信息?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反正我觉得她对我挺好的,你说得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她套过你的话?王伟叹了口气,用明显懊恼的语气说,那可不是,我去年就上过她的当。”
“有意思。”我说,“不用你引导,他就自己说出来了。”
“他也不是没有戒备心。”叶秋薇说,“我当时问,上当?她怎么骗你了?王伟笑了笑说,商业机密,反正让她骗得挺惨。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追问,也暂时没有多想。当时最要紧的,还是尽快证实之前的猜测。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半分钟后,车正好接近一个十字路口,信号灯也刚好变红,就在王伟全神贯注减缓车速时,我问他,王老师,陈曦以前跟我说,省电视台有个用来购买新闻资源的内部金库,你在那儿实习过,她说的是真的么?王伟冻结了一秒,差点撞上前面的车,随后,他一边猛踩刹车,一边低声说了一句,她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因为我选择了恰当的时机。”叶秋薇说,“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时,对其他事的注意力和防备意识就会大幅降低。对司机来说,前方近距离有车时,尤其是车流正在减速时,需要的注意力最多。这时突然发问,得到的通常都是不假思索的回答,而不假思索的回答,就是诚实的回答。”
我点头表示明白。
她继续讲述:“仅凭这一句,我就基本能确定此前的猜测了。一个‘外’字,足以证明他是电视台内部的人,至少在金库这件事上如此。而且,冻结反应的出现,以及说话时故意压低声音,都证明他感受到了突然的威胁,如果内部金库与他无关,这种威胁又从何而来?停住车以后,他缓了一会儿,表情严肃,目光呆滞,显然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在考虑如何补救。为了进一步确认我的猜测,我必须让他亲口承认金库的存在,不能给他思考的机会,于是接着说,原来是真的啊,看来传媒的水也挺深,想想也是,能产生利益的地方,不出现利益才奇怪呢。我不知道他当时具体的心理过程,也许是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也许是被我最后一句话说服,总之他愣了片刻,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坦然地笑了笑,说是啊,现在这社会,没利益的地方都有人去挖掘,能出利益的地方,肯定也不会空着。”
“算是默认了金库的存在。”我替她解释了一句。
“是。”她说,“最后一步,就是证实他和金库之间的关系。我问,陈曦就跟我说有个金库,也没说是个什么样的金库,是装满现金的保险箱?还是一个秘密的银行账户呢?他说,我在台里实习,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听说有这么个金库存在,具体的也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年代,谁还用保险柜啊,肯定是银行账户吧。”她吸了一口气,赞叹说,“这个谎说得太高明了。”
“怎么讲?”
她解释说:“低级的谎言与事实完全相反,比如孩子说自己写完了作业,小偷说自己没有偷东西,等等。这样的谎言会给说谎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迫使他们做出释放压力的无意识行为,因而很容易判断。高明的谎言则是将事实模糊化,比如丈夫外遇晚归说是为了应酬,官员收受贿赂说是迫不得已,这种谎言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安慰,因而能极大地减轻心理压力,甚至能骗过说谎者自己。王伟不否认自己与金库之间的关系,而是将其模糊为十几年前的听说。同时,他还加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实话——金库不是保险柜而是是银行账户,这进一步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当时我观察许久,都没能在他身上看出破绽。”
“连你都能骗过的谎言,确实够高明。”我想了想,发现她的话存在纰漏,“不对啊,既然你没有看出破绽,又是凭什么判断他在撒谎的呢?”
“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心理细节。”她说,“你站在王伟的角度想想:如果你十几年前去省台实习了一年,无意中得知台里有个内部金库——而且只是听说。如今十几年过去,你凭什么确定那个金库仍然存在呢?”
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确实在撒谎。”
“没错。”叶秋薇接着说,“这是反向证实,我还需要进行一次正向的证实。我又问,如果是银行账户,肯定得办在个人名下吧。这个人会是谁呢?他笑笑说,那谁知道。我用崇拜的语气说,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紧接着,他就再次出现了嘴唇紧闭、嘴角外拉的笑容,以及你所说的嗤之以鼻的声音。”
“恭维。”我说,“这次是因为你的恭维。”
“没错。”她说,“到了这一步,我终于可以确定此前的猜测了:他就是省电视台内部金库的持有者,他的生意也与之相关。”
通过观察和分析产生猜测,再通过观察和分析确定猜测,叶秋薇无凭无据,却迅速弄明白了王伟的身份,对于这种能力,我只能报以惊叹。所谓的惊人洞察力,其实是建立在惊人的思维能力之上的。
“请继续。”感叹完毕,我接着问道,“确认他的身份以后,你又做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对他产生了杀意呢?”
“挖掘。”叶秋薇说,“他的身份如此特殊,值得深度挖掘。确定了他的身份后,我迅速回想了和他交谈的每一个细节,很快,一件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还记得么,他说自己08年上过陈曦的当,还表现出十足的懊恼。正是这件事,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疑点。而正这个疑点,让我对M事件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