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把两杯水放到茶几上,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警惕而满怀期待。我当即就意识到,他应该也是A集团的人。在专访过程中,他既是我的内应,也是我的监视者——A集团对我并不信任。
我稍微收敛了笑容,用谨慎的语气说:“李书记,您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您看行么?”
“嗯。”李松点点头,指了指沙发说,“坐吧,小张同志,我今天可以陪你聊十分钟。”
“您坐。”我毕恭毕敬地伸出手,等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随后掏出文件纸笔,“李书记,很荣幸采访您,我准备了几个问题,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他坐得很直,“说说你的问题。”
我斜了一眼几米之外的监视者,思虑片刻,问道:“在上午的会议中,您提到了一个渗入党内的利益集团,我想请问,这里的利益集团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还是有某种特定指向呢?”
李松端起水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看似尖锐,其实欠缺考虑。我做过很多县、市级地方的纪检工作,你知道么,一个小县城查处一起贪腐案件,往往都要牵扯出多个个人、多个部门、甚至多个系统。一个省又是什么概念?贪腐只要长期存在,就不可能单纯集中在一小块地方,而是会形成体系的。所以你问我利益集团是不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反腐,就要大鱼小鱼一起抓。但同时,要形成体系,必先有核心,猢狲喜欢藏到大树里,要收拾他们,就要砍掉这棵树,所以你问我是不是有特指,我的回答同样是肯定的。”
我笑着点点头,又问:“那关于这棵大树,您能不能透露一点具体细节呢?”
他喝了口水,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月初我就在会议上说过,XX(本省)的情况有些特殊,不仅是商对政的主动侵蚀,而且在贪腐体系中,商的力量是占主导地位的。大树的根不在党内。你想了解细节,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这棵大树是省里的某个大型企业。”
李松笑而不语。
我认为时机成熟,沉思片刻,决定开始试探:“听了上午您在会议上的发言,我真的很受感动,而且觉得非常震撼,相信在场的人都是如此。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您对贪腐势力的无畏宣言,我想请问,他们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敢对您发出死亡威胁么?”
“是的。”李松摸了一下胸口,“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匿名信件,或者接到匿名电话,我在会议上列举的都还是客气的。”他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恐吓和辱骂啊,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我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能说说您面对威胁和辱骂时的感受么?”
他突然眯起眼睛,眉毛向内收缩,同时用右手按压上颈,一秒后又恢复了自然。手下落的过程中,还在心脏位置停留了大概半秒。
“感受?”他说,“我自己没有丝毫愤怒和恐惧,但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恐惧和无助。如果不是无助,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对我进行威胁?如果不是害怕,他们为什么会说那么恶毒的话?”
“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么?”我追问道,“您不担心他们真的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说到这里,我挠挠头,尴尬地望着他。
“不怕。”他把手放到心脏位置,嘴上微笑,眉头却有些发皱,“我不会被任何卑劣伎俩吓倒,党和国家是我的坚强后盾,就算我死了,国家治理贪腐的决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说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喉咙似乎有些混浊——这是紧张和潜在焦虑的信号。
“嗯。”我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抛开职务身份,作为一个人来说,您难道没有害怕过么?我是说,人都会害怕死亡的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随后用坚定的语气说:“你说得很实在,人都会害怕死亡。但我想补充一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肩负着社会身份和使命。我无所畏惧。”
说这些时,他的手不时地放到心脏处,眼睛眨动的频率明显加快,而且出现了两次短暂的走神。这些细节说明,他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回答并不完全认同。直觉告诉我,他对死亡其实是心存恐惧的。
我沉住气,几经犹豫,下定决心问道:“李书记,您思考过死亡的意义么?”
我知道这很冒险——这个问题带有明显的冒犯意味,如果没能触动李松的内心,就必然会引起他的猜疑、警觉甚至反感。但冒险是值得的,我相信,死亡对李松来说有着极其特殊的心理意义,这个问题也一定会在他潜意识里引发共鸣。一旦潜意识有了共鸣,他就会对我产生由衷的亲切感,下意识地把我当成知音。在此基础上,我才有可能对其心理进行进一步的了解甚至干预。
问完问题,我斜了一眼伫立一旁的工作人员。他和我匆忙对视一眼,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松,面部的每一条肌肉都紧绷起来。
当时,李松迅速低下头,眉毛一沉,连眨了好几下眼,呼吸也骤然轻缓,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压抑的思索。稍后,他喝了口水,身体突然冻结了不足一秒,杯子险些从手中滑落。
“张记者。”工作人员立即低声呵斥道,“你注意下自己的言行!这是工作采访,你这算什么问题?”
我明白他在帮我解围,赶紧挠挠头,赔笑说:“哎呀,李书记,真对不起,我失言了,您千万别见怪!我平时很喜欢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今天跟您这样的大人物见面,一紧张就……”
“不要紧。”李松回过神来,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对我摆摆手,面色瞬间舒展开来,“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会思考这些沉重的哲学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这一辈子历经了太多死亡,所以经常思考死亡对于人的意义。正是因此,我早早就明白了一点:只有活出意义,死亡才是有意义的。所以还是那句话,面对贪腐,我无所畏惧。”
说这话时,他又不止一次地摸了自己的心脏。
我连连点头,继续引导:“我没什么经历,也就是瞎想,您的话真是让我受益匪浅,我一定会谨记这番教诲,活出意义,让死亡——”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强调说,“弄明白死亡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四秒时间里,李松一直低着头,身体僵硬,呼吸轻缓,双目出神——这表示他在进行深入的思考。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右手在大腿上缓缓搓揉,呼吸时而轻缓,时而急促——这是心理压抑的明显信号。
李松喜欢思考死亡的意义,相关思索又会让他感到压抑,这是“死亡”对他而言的心理意义之一。
虽然这次试探完全建立在猜测之上,但我幸运地押对了宝。接下来,只要准备工作一切顺利,下次再见面,我就能够对李松进行最终试探和心理干预了。
采访结束后,我立即联系了袁主任,让他停止一切调查,尽快找到并收买李松的精神医生。袁主任办事效率很高,晚上八点就给我打了电话,表示医生已经买通,李松也听从了建议,当晚开始断药。
我知道A集团在李松身边安排了人,便问起中午专访时那个监视者的事。袁主任笑笑说:“什么都瞒不住你。不是监视,是为了在必要时刻帮你一把。此人名叫唐博轩,在纪委干了十几年也没能出头,这次是集团暗中使劲,把他安排到了李松身边当眼线,你可以完全信任他。对了,唐博轩还告诉我,李松下午不止一次地提起过你,好像对你很是欣赏,看来这次见面收获不小。”
“确实不小。”我说,“接下来,再安排一次见面就够了,不过我有个要求,必须让我和李松以个人身份单独见面,这就需要唐博轩多想想办法了。”
“这个不必担心。”袁主任说,“你知道李松老婆的事吧?她身体快不行了,最近在市一院住院。这段时间,李松无论多忙,每天晚上都会去医院陪她一会儿。上头已经做了安排,从今天起到8月初,每天晚上六点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去医院进行探视。只要你觉得时机成熟,随便选个晚上,以探视的名义过去,肯定能在医院见到李松。当然,唐博轩也会尽全力配合你的,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跟我说,我会认真交待他的。”
“确实有重要任务交待他。”我说,“从明天早上开始,让他每隔三小时就汇报一次李松的精神状态,包括情绪、精力、记忆力、分析能力,每一项都要进行详细描述。我必须对李松的精神状态进行记录和分析,才能找到实施心理干预的最佳时机。”
“明白了。”袁主任最后强调说,“事关重大,一定要成功。事成之后,钱会第一时间打到你的账户里。以前欺负过、得罪过你的人,集团也会帮你一一收拾,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
欺负过、的罪过我的人——想起这句话,一连串杂乱而陌生的信息从潜意识边缘涌入意识。顷刻间,我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