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脸上满是薛村濡上的泪渍,但很快就被苏雪极仔细地拭掉了。苏雪皱着眉,满脸都是恶心的表情,她擦的好像不是眼泪,而是从薛村身体内分泌出来的最肮脏的东西。她不想让这样的东西玷污了女儿干净光洁的脸蛋。苏雪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么个女儿了。苏雪当着薛村的面撕掉了那封信,也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另一方面,她也是要让这个最龌龊的灵魂放心,她不会把他怎么样,她不会拿了这封信作为要挟他的把柄,不值得。然而,这封信在心里却永远也撕不掉了,永远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却撕不掉。她的心脏越来越不舒服,不久就在一次例行的体检中,刚三十出头的苏雪被检查出心脏出现了房颤,这样的病多发于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苏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苏雪原以为她会死得很早的,没想到活到了五十多岁还没死。人就是这样,哪怕是最痛不欲生的折磨,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习惯了。苏雪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心灵的折磨。她知道那个被薛村暗害过的人至今还蒙在鼓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不想让他忍受自己一样的折磨。一直到现在,邹含之还没有结婚,她也偶尔听说有很多人给他作介绍,也有不少好女人追求他,他都拒绝了。他心里或许也藏着另一种令他备受折磨的东西吧。苏雪和他见面的时间很少,偶尔见了面,也只是普通熟人之间的点头、问候,连手也很少握过。事实上他们都感觉到了客气里的疏远和陌生。然而,一旦薛村又在暗算他时,苏雪几乎全凭直觉就能识破,这时她对他的感觉又变得鲜明起来了。她逼着薛村给刘一鸣打了电话,听见了电话里传来刘一鸣“马上放人”的肯定回答,这才稍稍放心。
苏雪又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了,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连翻身的时间都少了。她想象着自己就这么一觉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那该多好。一个人活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无论怎么死都不算意外。
梦城 第三十四节(1)
尽管在苏雪的逼迫下,薛村给刘一鸣打了电话,但邹含之还是没有放出来。这倒不是刘一鸣连薛村的话也不听了,而是他太会听话了,也能听出薛村的一点话里边暗藏着的话了。薛村让他放人,又没有让他什么时间放人。放是一定会放的,邹含之这一拳,按说判刑还是够不上的。为了慎重起见,刘一鸣还是给薛村打了个电话,薛村很不耐烦地说,这是你管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又是一个让他看着办。
高佑民挨了打,邹含之蹲班房,这在梦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连街上卖小菜的、补鞋的、捏泥人儿的,都在讲这件事。最恼火的是高侃,他到处扬言,邹含之最好还是蹲在号子里,他要敢出来,立马就找几个黑道上的哥们儿挑断他的脚筋。结果却被高佑民扇了一个耳光。扇了,还逼着他去看邹含之。邹含之也教过高侃几天书,也是他的老师。高侃怕他爹,只好提着几条烟去了看守所。邹含之对烟照收不误,说出来的话却难听死了:“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别再演戏了!”
这段时间最忙的还是方友松。云梦大桥马上就要动工了,那座三塔式斜拉桥已经变成了巨幅的图画,在湖边竖立起来了。这座桥引起了梦城人极大的关注,在那个年代,斜拉桥还是一种刚从国外引进的最具竞争力的大跨度新型桥梁,没有桥墩,只要三个巨大的钢筋水泥高塔和向两侧斜拉着的钢索。它的力量和平衡竟然来自绝对相反的作用力,在倾斜中构成稳固的平衡和复杂的高次超静定结构,通过桥塔与主梁的支撑方式和桥面系的连接方式,建立起无支撑的桥面与主梁弹性连接。而把这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交给一个包工头出身的农民企业家,在很多人看来,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他们甚至是在恐惧中仰望,而这种恐惧所带来的刺激,无疑又会变成谣言在梦城的每一个角落里不胫而走。
方友松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神圣,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但他心里充实而喜悦。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通过这样一座斜拉桥来赚钱,他在创造历史。在梦城的史册上,会铭刻上一个农人的名字。很快就要开工了,到底什么时候开工呢,他偷偷去找了那个为自己算过命的瞎子。他屏住呼吸,把手和脑袋伸过去,他感到了瞎子的心跳和自己产生的共鸣。这个过程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瞎子有力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他有很硬的胡茬,被瞎子摩挲得很响。然后,瞎子就给他择定了一个开工的日子,又反复提醒他要注意眼皮底下的小人。但这个小人到底是谁呢?这是天机,不到时候你是不会知道的。这也就是命运的深不可测之处,上苍会把秘密一直保留到最后。
在动工之前要搞一个奠基典礼,这是惯例。良辰吉日一旦择定,他和黄岚就开始没日没夜忙这事。也就在他最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那个还蹲在号子里的邹含之。很快,他就把儿子叫到自己办公室来了。
方世初走进来时还穿着他爹的衣服。他好像很喜欢穿他爹的衣服,父子俩个头倒是差不多,可方友松太壮实,方世初则是高挑个儿,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过于空荡了,看上去没有什么内容,就像一根高高的竹竿举着一件衣服,扮做人的模样,晃来晃去。方世初自我感觉却很好,还下意识地模仿他爹的样子,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无法模仿的。
梦城 第三十四节(2)
方友松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问:“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怎么还没去买衣服?”
“我刚买了一台电脑。”
“公司里那么多电脑,还不够你用?”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早该换了。”
“去年才买的啊,就过时了?”
这样的盘问又开始让方世初变得不耐烦了,他说:“这您就不懂了,电脑这玩意儿,更新得比人的脑细胞还快,一个月不换,就有一代新产品出来了。”
方友松也不想跟儿子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邹含之被关起来了,你知道吗?”这其实是根本不用问的,方世初对所有人都无所谓,却是很在乎自己的这个老师的。他念中学的几年,唯一还有些温暖的记忆,都来自这位老师。
方友松说:“去看看他吧,他是你老师。”
方世初说:“爸,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