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友们,你们在那艘船上登记了?”
奎奎格和我刚刚离开“裴阔德号”,正优哉游哉地从水边闲逛着往回走,各自想着心事,这时,一个陌生人在我们前边停住,用他粗大的食指平指着“裴阔德号”,向我们问了上面那个问题。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一件褪色的夹克,一条打了补丁的裤子,脖子上裹着一条黑围巾。天花的疤痕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的脸上,使得他的脸就像是一个激流干涸后的河床,布满了复杂的棱纹。
“你们在那艘船上登记了?”他重复问道。
“我猜,你指的是‘裴阔德号’吧。”我说,试图多争取一点时间,好好观察一下他。
“是的,‘裴阔德号’——船就在那边。”他说,收回整条手臂,又迅速地笔直向外伸出,食指像刺刀尖一样朝着目标戳去。
“是的,”我说,“我们刚刚签了约。”
“里边提到你们的灵魂吗?”
“提到什么?”
“啊,也许你们没有灵魂,”他急促地说,“可是没关系,我认识很多没有灵魂的小伙子——祝他们好运;他们没有灵魂更好。灵魂就像是大车的第五个轮子。”
“你叽叽喳喳地在说什么啊,伙计?”我说。
“不过,他已经有足够的灵魂了,足以弥补其他人在这方面的不足。”这陌生人唐突地说,在“他”字上神经兮兮地加重了一下语气。
“奎奎格,”我说,“我们走吧。这家伙一定是从哪儿逃出来的;他说的事和人我们都不明白。”
“停一下!”陌生人叫道,“你们说真话——你们还没有见过老雷公,是吧?”
“谁是老雷公?”我说,再次注意到他态度里那种疯狂的认真劲儿。
“亚哈船长。”
“什么!我们船的船长,‘裴阔德号’的?”
“是的,在我们的一些老水手当中,他享有那个名号。你还没有见到过他,对吧?”
“没有,我们还没有。他们说他病了,但是正在好转,很快就会彻底没事了。”
“很快就会彻底没事了!”陌生人笑道,笑容中带有一种严肃的嘲弄意味,“你看着吧,要是亚哈船长彻底没事了,我的这只左臂也很快会彻底没事的。”
“你知道他的事吗?”
“他们都告诉了你哪些事?说说看!”
“他们没有说太多关于他的事;我只听说他是个优秀的猎鲸者,对待水手也是个好船长。”
“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是的,这两点千真万确。但是,他一旦下令,你就必须跳起来。走过来,吼一声,吼一声就走——人们就是这么说亚哈船长的。但是,很久以前,在合恩角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就没人说了,当时他像个死人似的躺了三天三夜;在圣塔的祭坛前和西班牙人的那场殊死搏斗,也没人说什么了吧?——这些事情都没听说过吧,嗯?没听说过他往银葫芦里吐唾沫吧?没听说过他上一次航行失去了一条腿吧,和预言中的一模一样。这些还有更多的事,你们只言片语都没有听到过,嗯?不,我想你们是不会听到的。你们怎么能听得到呢?这些事有谁知道呢?我想,并不是所有楠塔基特人都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你们也许听人说起过腿的事,他是怎样失去它的;是的,我敢说,你们听说过。啊是的,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他们知道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被一头抹香鲸给弄掉了。”
“我的朋友,”我说,“你这一派胡言乱语说的都是什么啊,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看你一定是脑子有点坏了。可如果你说的是亚哈船长,那边那艘船,‘裴阔德号’的船长,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他的腿是怎么丢的,我全都清楚。”
“全都清楚,嗯——你敢保证——全都清楚?”
“确凿无疑。”
这乞丐样子的陌生人用手指着“裴阔德号”,用眼睛瞄着,站了片刻,仿佛陷入了不安的沉思,然后微微有点吃惊地转过头说道:“你们上船了,是不是?在文件上签字了?好吧,好吧,签就签了,该来的总会来,再说,也许最后不会那样。无论如何,一切都定了,早就安排好的。我想,总会有水手和他一起去的,是这些人去,还是其他人去,都是一样,上帝怜悯他们!早上好,船友们,早上好;妙不可言的老天爷祝福你们;很抱歉,我耽误你们了。”
“瞧着,朋友,”我说,“如果你有要紧事和我们说,你就说吧,可如果你只是想哄骗我们,你是找错了对象;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得不错,我也喜欢听人这样说话。你正是为他准备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早上好,船友们,早上好!啊!你到了那里的时候,告诉他们,我决定不加入他们了。”
“啊,亲爱的伙计,你那样是耍弄不了我们的——你耍弄不了我们。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一个人装得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早上好,船友们,早上好。”
“这就是早上,”我说,“走吧,奎奎格,我们离开这个疯子吧。不过且慢,告诉我你的名字,行吗?”
“以利亚。”
以利亚!我想了一下,我们便走开了,依据各自的习惯,我们对这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议论了一番,得出一致的意见,他不过是个想吓唬人的骗子。但是,我们还没有走出一百码远,偶然拐过一个街角,我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以利亚在跟着我们,尽管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知怎么,看见他让我心中一震,我没有告诉奎奎格他跟在我们后面,而是和我的同伴继续向前走,急于想看看这陌生人是否会跟着我们拐弯。果不其然,他似乎真的在跟踪我们,意图何在,我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种环境,加上他模棱两可、半明半暗、半遮半掩的话,让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各种模糊的疑问和忧虑,而这一切都与“裴阔德号”有关,都汇集在亚哈船长身上,他失去的那条腿,合恩角的发作,银葫芦,昨天我离开船时法勒船长说的关于他的事,老太婆提斯蒂格的预言,我们必须履约的出海航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影影绰绰的事情。
我决定要弄清楚这个衣衫褴褛的以利亚到底是不是在跟踪我们,带着这种目的,我和奎奎格穿过街道,从另一侧往回走。但是,以利亚继续前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让我感到释然了,同时再一次,似乎对我也是最后一次,我在自己心里认定了他就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