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霍克利家那个把他的新情人带上船了呢。”
“上帝知道他的未婚妻还在这艘船上!”
“真不明白是怎么想的,未婚妻可比那个小情人漂亮得多,人家祖上还是贵族……”
“也许是闻惯了浓情迷醉,就想试试清汤寡水了呢……”
“呵,这种上不来台面的东西也敢公然带到大家面前来,该说果然是霍克利吗?”
“谁让他们有钱呢,听说这艘船还有霍克利家的投资——”
泰坦尼克号的餐厅,悠闲的下午茶时间,几位打扮端庄戴着礼帽的妇人围坐在圆桌旁,一边姿态优雅地品尝着新鲜出炉的甜点,一边轻声细语窃窃带笑地谈论起不久才发生在这艘船上的“趣事”,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视不屑的神色,因为同时鄙视起一个“三等人”的攀权富贵而彼此惺惺相惜,并迅速与众人分享起道听途说而来的一切细节,生怕有丁点儿遗漏。
在座的五六位贵妇中唯有一个人没有随声附和,大约四十岁的年纪,身材矮胖,拥有一副嘹亮的大嗓门,十里开外就能听得见,和那些体态轻盈说话轻飘飘宛如断了气似的妇人们不同,她显得“粗鲁无礼”得多。她就是最近才“挤进”上流圈的新晋贵妇人莫莉·布朗,是一个金矿暴发户的老婆,大字都不识一个,只是因为家里非常有钱,众人才勉强允许她加入这个狭窄的社交圈子,背地里却称呼她为“莫莉·火鸡·布朗”,颇有些排挤和看不起的意思。
她们很喜欢在茶余饭后谈论别人的时候刻意去询问莫莉·布朗她的看法,带着一种看好戏的眼神,只要她哪一句话触及了这群贵妇们的敏感神经,必定会遭受来自四五个女人扇子捂嘴吃吃的轻笑,就像现在这样——
“你呢,布朗……夫人?”一位上了年纪在这群人中颇有些地位的老妇人听着耳边小提琴舒缓的奏乐,用手指半撑着下颔,姿态优雅,懒洋洋地开口,“您认为像卡尔这样的有钱人,拥有一两个‘三等’情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莫莉·布朗独自坐在桌子一边,面对众人轻嘲的眼神,她放下茶杯,仿佛察觉不到般露出热情友好的笑容,“这倒是很有意思,我怎么没听说过那位年轻人居然有了个小情人?你们这是听谁说的?卡尔·霍克利本人,他的未婚妻,还是露丝的母亲?这个消息是他们亲口告诉你的吗?”
“你——”老妇人一滞,气得顿时一口茶水都喝不进,偏偏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捏紧扶手,轻哼一声,“大家可都看见了,昨天晚上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年轻姑娘前来找卡尔·霍克利,还和他在门口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说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这种令人羞耻的话——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干出这种让家族蒙羞的事来?更别提他居然还把她关进了自己房里——”
老妇人吹了吹飘起的茶沫,气顺了些,慢条斯理地开口,“除了出身低等爱慕虚荣的情人,我可想不到还有谁能不要脸到这等地步,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有勇气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把这样的事公然放到台面上来——”
在她们眼里,有权有钱的男人有一两个情人再正常不过,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就习惯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私底下任由他们你来我往从不干涉,只要不摆到台面上来,不出现在公众场合,不破坏家庭表面上的平静,保住她们身为妻子的尊严和地位,谁管她长什么样,有没有自己年轻时风姿绰约?——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就连自己家里那位,都快六十的年纪了,身边还不总是跟着一个两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在意了,婚姻本来就是两个家族的事,爱情?爱情这东西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是所有合适的条件斟酌完毕,最后才会考虑到的不必要因素。
在她看来,卡尔·霍克利这种在公众场合与情人拉扯吵闹是不成熟的小孩子才会做出来的事,有损家族名声的丑闻,会沦为大家茶余饭后的闲情谈资。更别提他的未婚证就在附近的地方!上帝知道这对于一个未婚女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想到这里,老妇人顿时又开始气不顺了,她连忙拿过羽毛扇子对着自己扇了扇,刚觉得好了一些,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打量着角落里一个戴着黑色蕾丝帽,一直沉默不语,安静喝茶的年轻女子,眯了眯眼,状似不经意地缓缓开口——
“那么你呢,来自法国的简·多伊小姐,听说你祖上也曾受荫庇封为贵族,而身为大家之后,想必这种事在你看来应该很常见才对,不是吗?”
眼见战火转移,所有人都兴奋地朝老妇人的新目标看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神色不明的莫莉·布朗挑了挑眉,转眼看向那位极为低调安静的香水世家之女——
蕾丝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颔的女子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很年轻,这毫无疑问。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深邃,一双罕见的银灰色眼睛,安静通透。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很难让人察觉到她的气息。奇怪的是每当看到她的面容,心底明明会觉得对方应该很美才对,可一转眼间再回想却怎么都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她的五官模样,就像是身后投落的一片淡薄阴影,似乎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无声无息。
很难确切形容这个女人带来的感觉——但她很有钱,家族名声斐然,而且未婚。单单这三点就令“简多伊”这个名字在社交圈变得足够有吸引力,而恰好,在场的很多贵妇人家中都有一两个尚未订立婚约的成年儿孙,如果能够争取到她的青睐家族强强联合,事情就再完美不过了。
不过鉴于这位来自法国的年轻女人向来低调,很少亲自出席在公众场合,就愈发显得格外神秘。也是偶然她们听说简多伊也买了泰坦尼克号的船票,套房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于是怀有其他目的者每日早早来到餐厅等候偶遇,终于这一次让她们逮到了传闻中香水世家的承袭者,多伊小姐。
她们倒是想看看,这位一向不对任何人事发表意见的落魄贵族之后,会怎样回答她这番别有用心的提问,而这就决定了她们的儿子或者孙子以后家庭地位的高或低。
面对众人意味不明的盯视,简多伊缓缓揭开茶盖,幽淡的清香萦绕在鼻间,氤氲了她低垂的眉目。她听到这个充满了陷阱的问题,似乎是笑了笑,轻到难以察觉,只有低缓平静的女音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曲,传入她们耳中——
“对你而言,罗伯特夫人……什么才是‘贵族’呢?”
老妇人一愣,没想到她会陡然抛出这样一个反问,立刻打起警惕,抿了抿唇,微微直起腰来,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气势些,这才居高临下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在座的大家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即使比不得你家里有钱,也不是能够随意被轻视,瞧不起的——”
简弯了弯嘴角,抬起眼,目光依旧很平静。
“噢,”她微微颔首,状似恍然,“原来在您眼里,现在的‘贵族’就是‘比有钱人更有钱的人’而已……我解释得对吗,罗伯特夫人?”
“你——”罗伯特夫人嘴角一抽,“我可不是——”
“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简不太淑女地耸了耸肩,“那么很抱歉,这种‘捕风捉影当做饭后笑料’,‘出轨不忠成为司空见惯’,‘财大气粗就是高贵氏族’的例子……在我们这种‘真贵族后裔’看来,可不怎么常见。”
罗伯特被她这一番不夹枪不带棒却杀人于无形的嘲讽激得气又开始不顺了,脸色陡然涨红,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指着简的脸,话都说不稳了,“你居然、你居然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简靠向椅背,姿态闲适,一点都不以激怒这群贵妇为意,十指交握放在膝上,脸色甚至浮现出很淡的微笑,“我的先祖之所以受荫庇封为贵族,是因为他带领所有封地的侍从和子民参加了对抗入侵者的战争,他牺牲了两个兄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所有靠种植和变卖积累而来的财产,甚至他的祖祖辈辈扎根了百年的城池,庄园……换来你所谓的……你称呼为什么来着?——‘贵族大家’?”
简笑了笑,看着罗伯特夫人手指抖到几乎抽风的模样,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用手掌撑着脸颊,手指在鼻子上轻快地点了点,真诚地开口问道,“即便我来自法国,我也知道‘贵族’这个词在英文中应该怎么书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而作为日不落王朝的后裔的你们,我想肯定不会不知道它最初的含义吧?嗯?”
Nobility,贵族,高贵之人,高尚的品格。它的来历和金钱,和地位无关,那时只要有人称祂“颇具贵族之风”,就是对此人的最高赞扬。
“很抱歉令您失望了,罗伯特夫人,”简微笑,“身为大家之后,我的父辈们可没有教导我以含沙射影、闭目塞听和数典忘祖为荣。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之间大概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讲,我这儿也没有您会感兴趣的‘事实’以供分享。毕竟,我还是个年轻人,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远不如您如此高瞻远瞩,身经百战呢。”
说完,她缓缓站起身,对众人点了点头,在桌上留下给提琴手的若干小费,悠闲地转过身,飘然而去。
眼见罗伯特夫人气得一阵一阵喘粗气,指着简的身影,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打扮成女侍者而穿行在餐厅里,意外听见她们所有谈话的玛丽安面色复杂地看着简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放下托盘,悄声无息地朝她离开的方向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