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看着他潜潜滑下面颊的热泪,和那朵近似感恩的笑,双寿,双福,和唐怡全都转过了头,随即才觉得多余而悲凉,如今,哭笑与否都不必再避讳明霄了,因为他根本就看不到。
“阿鸾,那灵泉寺里好像是有眼灵泉,对治疗眼疾大有补益。”唐怡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武王的深意,不禁更是唏嘘。
“灵泉有否与我何干,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与他共度一日罢了,我……也不求菩萨了……我知道求不得……”明霄喃喃低语,——求,而不得,是他今生最深刻的体会,小时候,想念姆妈,在佛前求了一万次,得到的仍是母后冰冷的灵牌;长大一些时,他求兄友弟恭,将自己全部的疼爱给了明浩,却换来了一头泯灭了人性的恶兽;后来,他求与景生永结同心,死而同穴,却……却一言成谶……,可见,求,不得!
唐怡也笑了,哭着笑,能想通此节甚好,求神不如求己!
看到唐怡脸上恍惚的笑,双寿忽然又想到少年成帝神采飞扬的模样,为何三年未见,这华璃就似脱胎换骨一般了呢,那双原本大而无神的眼眸如今像是淬入了星光,灵动而深邃,关于华璃的变化,他此次回来并未报告武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一个不能碰触的黑洞。
“小怡姑娘,你吩咐购买的熊胆我也带回来了,还是成帝钦赐的皇家熊苑新得的熊胆,由大夏太医院泡制成熊胆酒,我已经着人送过来了,你一会儿就去看看,可合用?”双寿由成帝便想到了熊胆,又是一阵迷茫,继续说道:“殿下,此次奴婢见到大夏成帝,他再次提出邀请,希望殿下明年春天能到东安参加春狩,刚才回禀王上时,王上已欣然应允,所以——”
不等双寿说完,明霄就一撑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怒色,“我一个瞎子怎能去参加春狩,当真稀奇!”
——呃!双福和唐怡对望一眼,均目现喜色,自惨案发生到如今,青鸾一直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从未有过别的情绪,连对明浩的恨也沉淀到心底了。
“王上说,鸾哥儿若去春狩,必有奇遇,想来定不虚此行。”王上此举简直便如饮鸠止渴了,他明知那华璃与杜华并非一人,却出此下策,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了,——若是青鸾见到了如今的成帝,不知会出现怎样的窘况?双寿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奇遇?双福和唐怡惊疑地望着双寿,希翼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但双寿却闭紧了双唇,连眼眸也低垂了下去,再不透露任何端倪。
明霄的双眼空茫,倔强地望着虚空,冷声回道:“我对此行毫无兴趣,也毫不期待,眼疾未痊愈之前,我不会去东安。”说着便又缓缓坐下。
双寿心中一叹,紧紧地抱着拂尘,用力压住胸口,——唉,若是青鸾目不能视,就是去了东安也于事无补呀。
就在这时,忽见双喜在内寝的殿门边探头探脑的,还没等双福喝问,就见明霄已略偏着头,仔细听着,随即唇角牵了牵,却怎么都没能笑出来,“是君翔吧,这么晚来,有急事?”
说着明霄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内寝,身旁的三人谁都没有伸手搀扶,总觉得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侮辱。
许君翔刚踏入内寝的大门,远远地,就看到通向后苑的珠帘缤纷起落,月光折射在晶珠上又漠漠碎裂,纷乱地撒了明霄一身,他的脸,却依然隐在暗处,看不太清明,只是一向被月华爱恋的明眸已再无光泽了,黑沉沉地嵌在凹陷的眼眶里,毫无生气。
“……鸾……”一个‘鸾’字溜出唇边,百转千回,却又戛然而止,“殿下……今儿是中秋……我给殿下带了点松子核桃糕……你最喜欢的……也确实有点公事要回禀……”
唐怡几人看着许君翔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恻然地转身欲走,即是有公事他们就更不方便留在此处了。
“小怡姑娘先不忙走,这件事你也帮着参详参详。”许君翔叫住正转身离去的小怡,“双寿公公,今儿太晚了,我就不去谨政殿了,这个事儿,您帮我和王上说一下吧。”
双寿停住脚步,和唐怡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莫名心惊,“将军请讲,到底是何急事?”
明霄并未坐下,略倚着书案站在窗前,明媚的月光一下子飞上他的脸,君翔猛地瞧见,不觉立时便红了眼圈,——明霄原本就略显脆弱的下颌变得更加尖削,双颊凹陷的脸上仿佛就只剩那一双杏子眼了,灿亮的春光早已在眼中消褪,长睫扑闪却再也点不燃一丝妩媚。
许君翔双手互撑,拼命平抑着悲伤,轻吸口气将涌上鼻腔的酸涩压下喉咙,“最近一些日子,常有大夏的船场坊主到我南楚沿海村落招募船工,给的工钱不仅优渥,还许诺帮着安置家小,竟连娃儿的学堂都负担,最近几年咱们沿海村落常常遭受海寇侵扰,地方上为了抗击海寇,保护商船渔民,不得已封海,造成大部分民间船场关闭,那些船工正愁没有出路,现在可好,都纷纷举家迁往大夏了,光是他们夏阳的龙江船场就接收了近千名南楚船工,这些船工的家眷多半都是制作帆蓬,绳索,漆料的熟工,更是去了便得心应手地进了作坊,我们的地方官吏派了乡亲前去劝说,结果连去劝说的老乡都留在了大夏,您看这……这局面……”许君翔一口气说完,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震惊地抬头看去,只见明霄已骤然挥袖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所有文房杂物一股脑地扫到地上,
“欺人太甚!这……这简直就是趁人之危!”明霄嘶声吼道,干涸的双眼一瞬间变得黑沉沉地幽不见底,“当真是笑面虎呀……这边给我恩赐熊胆……那边就变本加厉地挖我的墙角……这些年若不是我们南楚挡住东夷海寇……他们大夏能有清净日子过……我虽瞎了眼……却不是病猫……!”随着明霄狂怒的吼叫,他挥拳猛地砸向书案,那花梨木的长案竟摇摇晃晃地抖动起来,在场众人均不敢置信地呆望着他,因太过惊悚,竟没有人赶上前去制止,
“大夏定是得知我们得到了海防强援,便心急火燎地赶造战船,如此临时抱佛脚可见是真的慌了神,那就叫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君翔,小怡,你们去部署,大华岛的战舰编队以后碰到东夷海寇只追不打,直接将它们赶到大夏的海域!至于那些个熊胆——”
明霄说着就略偏头,转向双寿站立的方向,双寿紧张地望着他,梦魇住了般地咕哝道:“——那些个熊胆再送还给大夏?”
“不——!”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明霄沉声拒绝,语气尖锐而犀利,还带着点狂乱的悲愤,——景生,如今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即使没有你的保护,我也定能安然无恙,绝不会给你丢脸的,“那些个熊胆我都会配药吃下肚,熊胆酒更是涓滴不剩地喝下去,我怎么能辜负了成帝陛下的好意呢!”
——啊!大家都急呼出一口气,由于憋闷得太久,都有点窒息的感觉,此时才觉得胸臆间透进了一丝亮光,唐怡甚至感激地望望君翔,他带来的虽是坏消息,但却奇迹般的拯救了阿鸾,使他从一蹶不振中振作了起来,能够战胜悲伤的唯一情绪便是愤怒了,——不在悲伤中灭亡,就在愤恨中重生!
“不是说大夏成帝一向赢弱不堪,只知嬉戏玩乐不问政事吗?”唐怡谨慎地问道。
“这自然不关他什么事,一个缠绵病榻心智不全的庸人,我估计这又是辅政的卫太后在运筹帷幄。”明霄不屑地答道,嘴角倔强地抿紧,“她那个宝贝儿子忙不迭地要向我炫耀武德,真到了春狩之时,恐怕连马也骑不上去,这次他邀请我去东安参加春狩可征询了他母后的意见?”
听着青鸾异常激愤轻蔑的言辞,双寿眼前晃动的却是太明池畔的那个英秀的少年,他的双眸宝光灿烂,笑容明亮,一举一动都隐隐透出决胜千里的非凡气度,他……再也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