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打架、逃课、早恋。少年三部曲。
我觉得应该再多加一样,离家出走。不是耍花架子、负气离开后睡桥洞拾垃圾,过几天苦日子受不住再悻悻回家,而是真真正正地去过没有家人的生活。为什么我这么说,因为我做过这样的事,好多遍。即使我是个有蛮好强的人,可我饿呀,我冷呀,最后总要回家,要听一句“你还知道回来”,要低头坐在饭桌旁默默咽饭菜。
姜为民仍在出差,许朵朵以他的名义没收了我的呼机,说是怕我再和晁鸣联系,实则是她想占为己有,现在天天挂在腰间耀武扬威的。学校停了我的课,要求姜为民带我去治病。这和变相开除有什么两样,我边给许朵朵剪胶布边想,她在用指甲花染指甲,姜卓盖着小毯子在旁边玩剩下的凤仙。
“什么病能治什么病治不了,你爸心里有点数吧。”许朵朵瞥我一眼说。
我怔怔着不言语。
“你说男人之间怎么就能…”许朵朵把她的两根被胶布缠着的手指并在一起,“怎么弄那档子事啊。你有经验,跟阿姨讲讲。”
“我有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说的。
许朵朵噤声,过了会儿瞠目,说:“挺脏的。”姜卓学她,不停地“脏、脏”。
“您教他点儿好吧。”我呛她。
“要我说你干脆也别去上学了,那天你们班主任骂成什么样,我都替你丢脸。”许朵朵五指张开欣赏黄黄红红的指甲盖。
我耳朵开始发烫,把指甲尖使劲按到指肚里才好受些,那天的场景、人物,走马灯似地旋转。这怎么治得好,要怎么证明我变好了。
“不去上学了。”我小声说。
在家里带小孩,烧饭,许朵朵好几次说我做的饭不好吃。
这样压抑而又仿佛无止境的生活成就细菌的培养皿,离开的欲望滋生,冲动信号发酵。
《完全失踪》——失踪声明,携带必需物品,拒绝太多行李。
失踪声明不必要。情书是为了分手,绝交信是为了和好,它们和失踪声明一样多此一举,才不要。应该挑个平凡天,不是节假日,当然也应该在姜为民出差回来前。接着我趴在桌子前写我的必需物品,原以为我会写书、毯子之类的,可最后拢共下来只有两样:身份证和钱。我没多少钱了,之前的积蓄都用来给晁鸣买钢笔。有个坏想法在我心里跳了跳,我在纸上写下“BP机=”,等于多少钱呢。
我预备把许朵朵手里的呼机抢回来。
午后明媚,我轻轻拍着姜卓的后背,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尿布是新的,奶粉冲好放在他枕头边。临走前我从姜为民口袋里顺走十元钱,穿了件好看的衣服,裤口袋里插身份证,然后沿着小路走,和路边熟悉的花花草草告别。许朵朵在发廊,街口往南第四家店,我看见彩带环绕的灯柱,深吸一口气跑过去。
许朵朵正给客人剃头,呼机别在她腰上。我就躲在门口灯柱后面,伺机准备,趁她给客人吹头,我立刻冲进去,精准地扯下呼机。
她开始尖叫,大喊抢劫。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要脸。
是有人追我的,可我不知道当时的那股劲儿哪里来,全身精力都给了两条腿。期间被人扒了胳膊肚子,被人堵前面拦,我把他们推开、撞开。横闯马路的时候有车子擦过我的大腿过去,我没躲,就像是个疯子,心里觉得如果真能被车撞死也是上帝福泽、佛祖庇佑。
原来上城很大,凭借肉身是走不完的。
我停止行走时,双腿犹如灌铅,上城进入墨绿色的浓稠夏夜,我就蹲在一棵树下休息。“没人追我了。”我喃喃自语,头顶好像有碗盛着亮晶晶的孟婆汤,谁在过桥,打翻了。
身份证还在、十元钱还在、手机紧紧攥着的呼机当然也还在。
我靠在树干上,喘了好一会儿气,呼机上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夜晚很容易想起晚安。晚安,晚上安好,祝你睡的好,做一个梦,最好能梦到我。
我发了会儿呆,拨出电台号码——喂您好工号078为您服务,请说传呼号码。67280。现在请您留言。请帮我留言:祝你晚上做噩梦。就这些?就这些。
等些时间,我没收到任何回复。
那天我倚在树下睡的,蚊虫凶狠,叮我好几个包。我想起有次在青年宫北广场把校服包在晁鸣手臂上,记忆是点线面,所以我又想起来那道题的答案是正负二又三分之根号十五,我做错了。
第二天我找了家便宜诊所,用一块钱卸掉牙套。医生打开手术灯,“咣”的一下,我只感觉整个太阳压在自己脸上,我侧头看,空荡荡的。
这是我生命里意义非凡的一个夏天。空气稀释,西瓜破碎,无辜的蚂蚁被溺死于甜浆水,陈尸窨井盖。我的秘密与爱意从衬衫领口和头发间溜出来,正要膨胀成朵快活的云彩,就被雨后彗星结实地砸个稀巴烂。只剩下牙科诊所的消毒水味、沉在湖底的黑石头、糟糕透顶的日子与糟糕透顶的姜亮点。
520,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