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克莱莉娅寄居在康塔里尼府内。法布利斯叫人把康塔里尼府对面他那套房间窗子上的一张油纸换成一块玻璃。他只有躲在这块玻璃后面时,才可能摆脱他那深切的悲伤。他离开要塞以后,只见过克莱莉娅几次面,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变化,他认为这是个极坏的兆头,所以深深地感到苦恼。自从克莱莉娅做了错事以后,她脸上的神情确实变得显著地庄重和严肃起来。谁见了都会说她有三十岁了。法布利斯看出,这个如此离奇的变化反映着一个坚定的决心。“每时每刻,”他对自己说,“她都在对自己发誓,要忠于她对圣母许下的愿心,永远不再见我。”
克莱莉娅的不幸,法布利斯只猜到一部分。她知道,她的父亲失宠被黜,要到她和克里申齐侯爵结婚的那天才能回帕尔马,重新在宫廷上露面(没有宫廷,他是活不下去的)。于是她写信给她父亲,说她希望举行婚礼。将军当时躲在都灵,悲伤得生了病。事实上,正是因为下了这个重大的决心,她才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已经清清楚楚地发现了,法布利斯在康塔里尼府对面有一扇窗子,但是她只有一次不幸地看到他。她只要发现有一个脸型或者姿态有点像他的人,就立刻闭上眼睛。她只有依靠虔诚的信仰和对圣母保佑的信赖,来维持今后的生活。她感到痛苦的是,她不再尊敬她的父亲了。她未来的丈夫的性格,在她看来是十分平凡的,让人感到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已。最后,她还热爱着一个她永远不应该再看见的人,而这个人却对她有一些权利。总之,她觉着这种命运太不幸了,而且应该承认,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在结婚以后,无论如何也得到离帕尔马两百法里以外去生活。
法布利斯了解克莱莉娅的性情非常贤淑。他知道,任何越出常轨的,而且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引起闲话的行为,都一定会惹得她不高兴。然而,由于他过分忧愁,克莱莉娅又总是扭过头去不看他,他忍不住大胆地试着买通她的姨母康塔里尼夫人的两个仆人。有一天傍晚,法布利斯打扮成一个富裕的乡下人,来到府邸门口,他买通的那两个仆人中有一个在那里等着他。他说他是从都灵来的,给克莱莉娅带来她父亲的几封信。仆人进去通报,接着把他领到府邸二楼上一间巨大的前厅里。在这个地方,法布利斯度过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焦虑不安的一刻钟。如果克莱莉娅撵走他,他的心情就再没有希望平静了。“为了摆脱我那显赫的新职位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我将给教会去掉一个坏教士,我要化名躲到哪个修道院里去。”最后,那个仆人来通知他,克莱莉娅·康梯小姐可以接见他。我们的主人公完全失去了勇气,他在走上三层楼的楼梯的时候,害怕得几乎瘫倒。
克莱莉娅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她一认出化了装的法布利斯,就立刻逃开,躲到客厅尽里头去。
“你这是多么关心我的灵魂得救啊,”她双手捂住脸,朝他嚷道,“可是你知道,在我父亲中毒差点儿死掉的时候,我向圣母许过愿心,永远不再见你。只有在那一天,在我一生中最不幸的那一天,我真心认为自己应该把你从死亡里救出来,才违背过我的这个愿心。如果我对我的愿心做一个牵强附会的,而且毫无疑问是罪恶的解释,同意听你说话,这已经是很过分了。”
法布利斯听了最后的这句话,感到那样惊讶,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兴起来。他原来预料的是最强烈的愤怒,预料会看见克莱莉娅逃走。最后,他恢复了镇静,把唯一的一支蜡烛吹灭。尽管他认为克莱莉娅的意思他已经懂得了,但是他朝着客厅的尽里头走去的时候,还是浑身直打哆嗦。克莱莉娅躲在一张长沙发后面。他不知道吻她的手会不会冒犯她,她被爱情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投入了他的怀抱。
“亲爱的法布利斯,”她对他说,“你拖了这么久才来啊!我只能和你谈一会儿,因为这毫无疑问是一桩大罪;我在发誓永远不见你的时候,毫无疑问我的意思也包括决不和你说话。可是,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对付我可怜的父亲打算报复的念头呢?为了使你容易逃走,到底是他差点先给毒死呀。我为了救你,连名誉都不顾了,难道你不应该为我着想吗?再说,你现在完全受到圣职的束缚,即使我找到办法摆脱那个讨厌的侯爵,你也不能再娶我了。还有,在圣体游行的那天傍晚,你怎么敢冒冒失失地在大白天看我,这岂不是用最可怕的方式来破坏我向圣母许下的神圣愿心?”
法布利斯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一开始就有这么许多事情要谈,当然谈话也就不会很快结束。法布利斯把她父亲遭到放逐的真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公爵夫人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理由很简单,她从来没有一瞬间相信过,下毒的主意是康梯将军想出来的,她始终认为,这是拉维尔西派的一条妙计,因为他们想赶走莫斯卡伯爵。克莱莉娅听了这段详细叙述的事实真相,心里非常高兴。她对不得不恨法布利斯的任何一个亲人都感到伤心。现在她不再以嫉妒的眼光看待公爵夫人了。
这天晚上建立起来的幸福仅仅维持了几天。
仁慈的唐·恺撒从都灵来了。他从他那赤诚的心灵里得到勇气,大胆去求见公爵夫人。他先请求她保证不滥用他要告诉她的秘密,接着就承认他的哥哥被错误的荣誉观念所蒙蔽,认为法布利斯的越狱侮辱了他,而且使他失去了人望,所以他才认为非报这个仇不可。
唐·恺撒讲了还没有两分钟,就达到了目的。他那完美的德行感动了公爵夫人,像这样的德行是她难得见到的。他像什么新奇事物一样使她感到喜欢。
“赶快叫将军的女儿和克里申齐侯爵结婚,我向您保证,我将尽我的一切力量,使得将军就像出了一趟远门回来那样受到接待。我会请他吃饭。您满意吗?毫无疑问,在开始的时候会有些冷淡,将军也不应该急着请求恢复他那个要塞司令的差事。不过您知道,我对侯爵是有好感的,我决不会对他的岳父记恨在心。”
唐·恺撒带着这些话,去对她的侄女说,她父亲绝望得病倒了,一条命掌握在她的手里。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任何宫廷上露面。
克莱莉娅决定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化名躲在都灵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因为在他想象中,帕尔马宫廷为了把他交付审判,会要求都灵宫廷引渡。她发现他不仅病了,而且几乎发疯了。当天晚上她就写信给法布利斯,表示和他永远断绝关系。法布利斯的性格发展得和他的情人完全相像,他接到这封信,就到离帕尔马十法里以外,群山丛中的卫莱雅修道院去避静。克莱莉娅写了一封十页长的信给他,她从前曾经向他发过誓,没有他的同意,她永远不嫁给侯爵,现在她要求他同意。法布利斯从卫莱雅修道院里,回了一封充满最纯洁的友情的信,同意她的要求。
应该承认,这封信里流露出的那种友情激怒了克莱莉娅,她接到信以后亲自决定婚期,那一次次的贺宴更增加了帕尔马宫廷在这年冬季里发出的光彩。
腊努斯-艾尔耐斯特五世实际上是个吝啬的人,但是他爱得什么都不顾了,他希望能够把公爵夫人永远留在宫廷里。他请求他母亲接受一笔数目非常可观的钱,举办宴会。首席女官设法把这笔额外的财富使用得非常出色。这年冬季,帕尔马的宴会使人回想起在可爱的意大利总督欧仁亲王统治下,米兰宫廷上那些美好的日子。欧仁亲王的恩情给人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
副大主教的职责使法布利斯不得不回到帕尔马来。但是他宣布,由于一些宗教上的理由,他住在他的保护人,兰德里亚尼大人坚持要他住的大主教府里的那一小套房间里,继续避静。他足不出户,身旁只有一个仆人。宫廷里那些如此辉煌的宴会他一概不参加,因此他在帕尔马和他未来的教区里得到了圣徒的好名声。法布利斯这次避静,仅仅是因为他怀着深切的、不可消除的悲痛,没想到却引起了一个意外的后果:善良的兰德里亚尼大主教一向喜欢他,而且真心实意想让他当副大主教,但是现在却对他有点嫉妒了。大主教有理由认为自己应该按照意大利的习俗,参加宫廷里所有的宴会。在这种场合,他穿上他的大礼服,简直和人们看见他在他的大教堂的祭坛前穿的那一套差不了多少。聚集在王宫的有柱廊的前厅里的数百名仆人,总是立起来,请求大主教大人降福,他也总是乐意停下来,为他们降福。有一次,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时刻,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听见有人说:“我们的大主教来参加舞会,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却待在他的房里不出来!”
从这一个时刻起,法布利斯在大主教府里受到的莫大的优待也就结束了。但是,他的羽毛现在已经丰满。他仅仅是因为对克莱莉娅的结婚感到痛心绝望,才有这样的行动,但是别人却把它当成单纯、崇高的虔诚心的流露,那些信女们像读善书似的读着他那部充满了最疯狂的虚荣心的家谱译本。书商们用石版印了一批他的肖像,几天之内就一销而光,买的人主要是普通百姓。雕版匠由于无知,在法布利斯的肖像周围添上了一些装饰图案,而这些图案只应该在正职主教的肖像上有,一个副职人员是不能妄用的。大主教看到一张这种肖像,他的愤怒再也无法衡量了。他派人把法布利斯叫来,用最严厉的口气申斥他,在激动中有时措辞还非常粗鲁。我们不难想象,法布利斯毫不费力就表现得像费奈隆在同样场合里会表现的那样。他尽可能谦卑、恭敬地听着大主教说,等到大主教住口,他才把他第一次监禁期间,莫斯卡伯爵命人翻译这部家谱的经过从头至尾讲给他听。它是为了世俗的目的出版的,他始终认为,这些目的对他这样身份的人说来不适合。至于肖像,第二版和第一版一样,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书商在他避静期间,把第二版的肖像送了二十四张到大主教府来给他,他打发一个仆人去买了第二十五张,用这个办法知道肖像卖三十苏一张以后,就派人送去一百法郎作为那二十四张的代价。